馬有義的“四大號召”動員報告一結束,李家山的戲班子就敲響了開台鑼鼓。盛克儉卻沒有看戲,低了頭走出黑龍廟山門抄近路朝家走。沿路有不少人也同他一樣沒看戲走出戲場,他們邊走邊悄聲議論著什麼,看見盛克儉就不再說話,嘴角抽動著笑,隻是笑得有些別扭。也有的同他打招呼:克儉啊,回家?打著招呼緊盯了他的胸口看。盛克儉低頭一瞅,才發現自家胸口還掛著馬書記親自戴上的大紅花。克儉加快腳步朝前走,邊走,邊把那紅豔豔的花朵摘下來掖進懷裏。這時,有人在他的肩頭拍了一掌。盛克儉回頭一看,原來是新任“四大號召促進會”會長劉鑫。劉鑫操著河南侉子腔說:“盛紅商!盛模範!怎不看戲?”
“家裏有事。”盛克儉怎聽怎覺得這“盛紅商”和“盛模範”的名號有點兒別扭,臉上就掛了些難看。再說這個劉鑫前段憑著自家後台硬,欺行霸市可沒讓磧口商家少吃虧,磧口商家都不待見他。也不知政府是怎想的,竟讓他當什麼會長!盛克儉加快腳步朝前走。
可是,劉鑫的侉子腔卻在後麵緊緊追著他:“好,好,好,快點回去把你家銀窖裏那些硬貨繳出來吧。過段日子,我叫賀老總親自給你戴朵大紅花。”
經劉鑫這麼一說,盛克儉突然不想回家了,他轉身朝著自家新建的染坊“德泰歆”走。
這“德泰歆”的興辦,可說是他的神來之筆。短短三個月,利潤可是遠遠超出他家所捐一萬套軍服的價值了。盛克儉粗略估算了一下,今後若是每年能弄這麼多部隊的被服到店裏洗染,盛家可就真的“中興”有望了。
然而令他深感憂慮的是:就在這兩三個月時間裏,磧口街裏一下子冒出了十來家染坊,這可真是應了他前段的推想了。那麼,“德泰歆”今後的日子怕就不會如前段似的開心了。
三個月前自家一個“帶頭”取得了這一批軍服的洗染權,自家賺是賺了,可“獨占鼇頭”的結果是招來同行的眼氣。這一點他是早已感覺到了的。那麼,往後又會怎樣呢?“獨占鼇頭”怕是根本不可能了,一個“餅子”眾人分,盛家能分多少呢?盛克儉也曾盤算過,如果自家真像劉鑫說的那樣,馬上響應“四大號召”,把“銀窖裏那些硬貨繳出來”,也許下一年有了被服洗染任務,他家還可以“獨占鼇頭”,或者至少可分得多半個“餅子”,可是一來,盛克儉清楚,自家“銀窖”裏現在實在沒有多少“硬貨”了。二來呢,就算你真能一次次帶得起這個“頭”,同行嫉恨的目光也得把你殺了,那“餅子”的“好滋味”你還能吃出多少來?
然而,自從前清康熙乾隆年以來,盛家的商事從來就撐著這個水旱碼頭的多半個天空呢,為甚到眼下,就該從這“多半個”裏掰下一塊來拱手送給別家?他不甘心!盛克儉知道,民國年以來,盛家的生意已大不如前,盛家在磧口的地位似乎正被後來居上的程家所取代。但說真的,他不服氣!他要爭一爭。盡管程、盛兩家是至親的親戚!
那麼,既是靠一次次“帶頭”的路走不通,那就隻能靠手藝靠技術了。早在“德泰歆”剛辦起那陣兒,盛克儉已經看到了這一步,已經在操這個心了。
原來,在“德泰歆”興辦之前,磧口附近以程氏洗染為主的幾家染坊大都用深山采來的“色葉”為原料製作染劑,染出的布疋以黑、灰為主。程家幾年前從柳林縣學來種植蓼藍技術,但在這種植物的前期管理、收打加工,以及印染操作過程中,一些關鍵技術一直未能過關,所以印染質量很不怎樣。盛家今年沒有來得及種藍,所以這批軍服的洗染還是用的“色葉”。用色葉,關鍵是要徹底解決“落色”問題,即染出的布疋經水洗後顏色由深變淺,幾次洗滌後,變得灰不溜秋,十分難看的問題。“德泰歆”開張後,盛克儉經過不下一百次試驗,發現“落色”的問題主要是因為色葉熬煮提取色素時火候掌握不當,以及開印前色素中添加劑投入的比例不對。盛克儉熬了幾個通宵,終於找到了解決上述問題的症結所在。待到這三萬五千套軍服的布疋染到快完時,“德泰歆”的技術已達到了晉西一流。
“色葉”印染的技術是掌握了,可盛克儉知道:色葉得到深山去采,而磧口離那深山太遠,用得少還行,用得多時成本就高了。唯一的辦法是自種蓼藍。“德泰歆”開張時,因為已過蓼藍育秧期,盛克儉就親自跑了一趟柳林鎮,買回秧苗,在自家設在馮家會的煙園裏試栽了二畝。蓼藍在立秋、處暑間已經收割,接下來就是“浸藍”和“打藍”,提取靛青了。在所有這些工序中,盛克儉事必親躬,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先是和那些鋪天蓋地的蟲子爭鬥。那些蟲子吃起藍葉來比餓狼吃起羊羔子還凶。盛克儉帶著盛家上下所有的女人孩娃用手捉用笤帚掃,才算把它們撲滅下去。到“浸藍”、“打藍”,盛克儉更是日夜釘在浸藍池前……而現在,靛青已經提出放在“德泰歆”的幾條石(音dan。石為舊時量器,十鬥為一石,三百斤)甕裏。下段就該做印染試驗了。
自軍服洗染交工後,“德泰歆”已經利用幾個月來在印染界打出的名聲,新接了一批散活。這些散活中有一半要求印成婆姨女子縫製衣衫用的花布。
手工印染花布是近年來才在水旱碼頭磧口時興起來的。一般用的是“束染”法。即在布疋進入染缸前,先用細繩在布上紮出一個個大小形狀各異的“疙瘩”,待到布疋染過後,再將這些“疙瘩”解開、燙平,那原來紮了“疙瘩”處便顯出一朵朵白“花”來。“束染”法印出的花朵雖然因布疋所紮“疙瘩”的大小形狀不一而不同,但畢竟都是些輪廓模糊的“斑點”罷了。盛克儉的想法是要上“露印”。“露印”即在油紙上先刻花卉,謂之製版。然後用石灰漿將這些花卉印上布麵,待石灰漿幹透硬化後再把這些布浸入染缸。布染好後,將石灰漿洗去,那花布就算印好了。用這種方法印製的花布花卉圖案可任意設計,印好後圖案可保持清晰。這一技術目前在磧口尚處試驗階段。
這兩日,“德泰歆”正在作此試驗。
盛克儉走進店鋪後堂,隻見外請的師傅正拿著一張設計好的圖樣教店裏工夥刻版。
師傅一見盛克儉,就說:“少東家,我正想去見您呢。您看看這圖樣怎說?”
盛克儉接過圖樣看時,見上麵畫的是些叫不來名兒的花朵,有一種說不清楚的俏麗,想想,便道:“挺好看,隻是有點太洋氣了!”師傅是杭州人,說:“這圖樣在蘇杭一帶挺流行。”盛克儉道:“蘇杭是蘇杭,磧口是磧口。究其實,這裏不過是村野,是鄉下。咱的買家更是以農村女子居多。她們喜歡那種喜慶吉祥、居家常見、祖輩傳承、卻又別出心裁的圖樣。”師傅想想說:“那就是傳統的、有地域特色的。這樣,您帶我去走訪一些心靈手巧的村姑村婦。”盛克儉道:“這好辦。走出咱這店鋪,一條街起碼能找到三五位這樣兒的女人。她們平素剪窗花、納鞋墊、繡荷包,都成精了。她們做那針線活計,一件賣一石穀米,金貴得很。金貴就金貴在四鄉婆姨女子人見人愛。”
二人邊說話邊走,剛出門檻,市委書記馬有義迎麵走來了。
馬有義說:“克儉哥,我來你這染坊看看。這幾個月賺大了?”盛克儉駐腳問:“馬書記,你有事?”馬有義說:“剛散會,我就找你了。怎一轉身工夫,你就跑沒影了?”盛克儉道:“生意人,忙嘛。”馬有義說:“生意人再忙,還不是忙賺錢嘛?想想你這染坊怎麼賺的錢,能瞎忙?忙要忙到點子上!山西商人的生意經你比我熟,你是琉璃圪嘣擦屁眼兒——靈錘錘嘛(方言,琉璃圪嘣是一種玻璃吹器,薄脆精巧,響聲清越。整句話的意思是誇人之聰慧)。”
盛克儉突然想起小時馬有義在盛家的種種行止,就有些不耐煩,道:“我和師傅正要出去哩,你到底要說甚嘛?”馬有義說:“兄弟我這些天一直在為你們這染坊擔心哩。下段怕就不像這幾個月好賺錢了。”盛克儉道:“聽天由命吧,能怎?”馬有義說:“為甚要聽天由命哩?這不像你說的話嘛!克儉哥,聽我一句話,千方百計保住你那紅商的光榮稱號。稱號是甚?就是資本,就是銀錢呀。”盛克儉低垂了頭道:“稱號光榮哩,我想保,可……”馬有義說:“回去,趕快回去!做你爹你弟的工作,再帶一回頭……共產黨、八路軍、民主政府能虧待得了你們?一句話,就能讓你們滿賺嘛!”盛克儉想想,道:“不是不想再帶這個頭,是背鍋鍋上山——前(錢)屈(缺)哩嘛。前段其實也沒賺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