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鴻誌踉踉蹌蹌從晉西模範高小朝外走,眼裏撲簌簌掉出一串淚珠來。他壓抑著不讓自己哭出聲,隻是喉嚨裏哽噎聲不斷。他跌跌撞撞走到老河邊,終於哇的哭出了聲。
“我的老師啊,首長呀!啊嘿嘿嘿——”
夕陽殘照裏,崔鴻誌的慟哭蓋過了二磧灘上浪濤的飛濺聲。
他想起汾陽銘義中學那陣兒自己同石敬民老師的交往。他是他的入黨介紹人。那時,石老師總是將一些進步書刊送他看。至今,他還保存著兩冊老師送他的《新青年》呢。多少個黃昏的薄暮裏,他們在一起討論時局,討論學運,討論這個文件那篇文章的起草等等。後來老師調省委了,他被學校開除回了家鄉。他們接觸少了,但心卻是貼得更緊了。在不時來往的一封封書信中,他們用一些獨特的、隻有他們自己讀懂的語言交流對革命問題的看法。後來,當他把李靜介紹給老師時,老師是以怎樣興奮的心情讚揚這個年輕人呀。再後來,在李靜留日歸來後,老師又是以怎樣審慎的態度安排他與李靜間的一切啊!現在他犧牲了。崔鴻誌突然有一種天將傾地將陷的感覺,一種失去主心骨的恐慌。
在老河邊獨自嚎哭一陣後,崔鴻誌冷靜下來了。他現在尋思的隻有一件事:關於李靜的事,現在該不該馬上找組織談。幾年來,關於這個問題他也曾琢磨過好多次,可到頭來,他都一次次製止了自己。正是石老師,曾經反複警告過他:對鐵的紀律的任何漠視,或者僅僅是一個小小的疏忽,都可能造成那些處於危險境地的同誌的滅頂之災,都是對革命、對民族解放事業的犯罪。前一段,當李家財產被當“逆產”沒收時,他曾經專程去省委所在地請示過老師。老師斬釘截鐵道:讓沒收!一切對漢奸該有的“待遇”一樣不能少,都要給李家。這樣李靜才會安全。其實,他何嚐不懂這個道理呢?他是於心不忍啊!……現在,石老師犧牲了。關於李靜的事,就隻有他一人知道了。假如他自己……崔鴻誌都不敢朝下想了。他感受到了一種莫可如何的悲哀。
這天晚上崔鴻誌回到家時,程家人已經熄燈睡覺了。秀芝懷裏抱著平安坐炕上等他。秀芝問:“怎說?”
崔鴻誌一時倒不明白妻子問的是甚事了,愣愣地看著秀芝不說話。
秀芝又問:“璐璐怎說?”崔鴻誌說:“她說了,新式結婚不用送。”秀芝道:“她說不用送,就不用送了?到時那頭如果有迎客來了,這頭還不得去?這種事就講究個對等,要不,咱璐璐臉上不好看不是?”
崔鴻誌還在想著老師犧牲的事,悶悶的鑽進被窩,半晌無聲無息,突然坐起來,對秀芝說:“秀芝,如果我要不在了,你……可得好好……好好照應子發叔一家哩。”
秀芝不明白崔鴻誌的話,問:“你要出遠門?”
崔鴻誌自知話說得唐突了,便沉默。沉默著重新鑽進被窩。可是,過了一刻,他突然又坐起來了,伸手摸摸兒子的小腦袋,對秀芝說:“咱兒子長大了,要讓他跟李靜好好認字讀書……”
“你是怎了?怎麼像安排後事似的?”秀芝那時也已躺下,聽了丈夫的話,一時便心跳火燎再也睡不著了,瞪著眼看定崔鴻誌問:“你今兒是怎的了?”
崔鴻誌一把拉住盛秀芝哭了,像個孩子似的哭了。說:“我石老師被鬼子殺了。秀芝,李靜他……”
崔鴻誌終於忍住沒有把李靜的事說出來。可是,這樣一來,他眼中的淚水便更加洶湧地朝外溢。片刻,崔鴻誌大約意識到自家是失態了,忙掩飾道:“嗨,抗日嘛,死人的事不足為奇!我這是怎了……睡覺,睡覺!”
然而,他又怎麼能安然入睡呢?前半夜,他依舊是想著李靜的事,後半夜矇矇矓矓睡去了,卻又夢見他的老師石敬民、李子俊和盛秀蘭相跟著來到他家。他們不說話,隻是朝著他頻頻招手,他便一步步跟著他們走出家門……
崔鴻誌夫婦和程家人都沒想到,臘月二十六一早,傅鵬竟派人給程家送來了十八個一套的麵魚兒。按照水旱碼頭磧口的鄉俗,麵魚兒是要男女雙方互換的,有相互祝福的意思。傅鵬老家在南方,又是參加革命多年的首長,程家人便沒有想到要弄換魚兒這類事。所以,當傅鵬那頭的食盒挑子進門時,大家倒都有點不知所措了。還是盛如蕙老到,一邊讓家裏人招待來人喝茶吃飯,一邊就將昨天發上準備蒸喜宴饃饃的白麵加了點小蘇打蒸起麵魚來。白玉芹和盛秀芝打下手,三個女人配合默契,倒是把一套麵魚兒蒸得又白又嫩。送走客人後,眾人議論起這事來,便都有些感動。連程雲鶴都說:“人家傅鵬這是入鄉隨俗,把最大的麵子給咱程家了。咱還要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