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春節可算是磧口眾多窮苦人有生以來過得最有滋有味又最無滋無味的一個。
盡管家境貧寒,但該備辦的都要備辦齊全:麥子至少磨它二升,軟米得淘它半鬥。餃子吃上了,油糕炸上了,穿戴也得好好收拾一番。該縫補的縫補,該漿洗的漿洗,有女人的新鞋新帽至少得整出一件兩件嶄新的來。各樣煙花炮杖都得買點,家裏沒孩兒的也得買上兩掛百鞭。“大年早上不放炮,開門咱把蒜槌撂”,那是說的從前,今年咱說甚也得聽聽真炮杖的響聲。在磧口煙花市場上,“高升”是賣的最火的,幾乎所有買辦年貨的窮苦人都買了往年兩倍、三倍的。為甚?衝那玩藝兒名字好聽!高升!高升!有共產黨給咱撐腰,咱還真要“鞋幫子做帽簷——高升”了。土地改革好啊!沒收財主家的土地給貧苦農民,咱這小日子不想“高升”它也得“高升”了!財主家的土地分給窮人,窯洞、房子,穿戴、家具自然也是要分給窮人的,從此,咱這“鋪的屁眼蓋的■,手手搭搭在心口頭。夏天打赤背,冬天裹麻袋,麥糠窯裏娶太太”的日子也該換換樣子了。眼下,康生正在郝家坡搞運動試點,那郝家坡離這裏統共百十來裏地,一個縣的,那裏的動靜傳得飛快,有人放個屁這裏也能當下聞得見。啊呀呀!聽說一個不大的村子,呼啦一下進了幾十號人的工作團,連毛主席的兒子也在其中。財主家的箱箱櫃櫃都被封了,人也被趕出老宅。聽說那些財主一個個被鬥得鬼哭狼嚎,什麼整人的法子都用。聽說近年來為新政權辦事的那些幹部,隻要群眾想鬥,也被拉出來一起鬥,還有被活活打死的。聽說康生放了話:這一回是群眾想怎麼幹就怎麼幹,不管你為共產黨辦過多少好事,也得“接受群眾運動的檢驗”。磧口的窮苦人聽得這些消息,先還有點半信半疑,後來有生意人從北麵下來了,說真是那樣的,他們便有些害怕、不落忍。他們從自家平日與財主家打交道的經驗裏好像還找不出該當那樣收拾財主家的理由。“都是鄉裏鄉親的,怎能放得上手嘛!”他們想。可是,在那“害怕、不落忍”中,他們卻又分明感覺到了一種莫名的興奮勁兒。“要翻身了,真要翻身了!”他們歡呼。有那性急的,便裝作閑來無事瞎溜達的樣子,在財主家的地裏轉來轉去,估摸著哪塊地可能分到自家名下。也有進財主家宅子去看窯洞的,為的是到時心中有數,別讓人搶去最好的,把最孬的分給自己。因為心裏不停地估劃著這類事,所以一個有滋有味的年許多人反倒過得沒滋沒味了。
偏是那白醜旦有些特別。郝家坡土改的動靜讓他躍躍欲試哩,讓他迫不及待哩。那一天,他走進這二年當長工的程雲鵬家,對程雲鵬說:“老狗日的,給咱裝上二鬥好麥子,讓老子也過個好年。”可是程雲鵬家裏眼下統共也沒有二鬥麥子了,隻好將所有麥子拿出來,分了一半給他。白醜旦又指著程雲鵬現住的兩孔正窯說:“把這兩眼窯洞騰出來,孝敬老子住!”他想先下手為強,還是在運動開始前就搬來占住保險。程雲鵬唯唯諾諾,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那時,倒是他的新兒子程琝站出來說話了。他說:“醜旦叔,您這就有點不像話了。土改還沒開始呢,您著急甚呀!”白醜旦手一抬,就給了程琝一個脆生生的耳光,吆喝道:“你以為你還是兒童團長陳狗蛋啊,竟敢對老子這麼說話!你現在是大地主的狗崽子,你給我放明白些!”要不是程璐在隔壁院裏聽得動靜趕過來,白醜旦還不知會怎麼鬧騰下去呢。
程璐敢於站出來,製止白醜旦,那是因為她哥程珩剛剛去了一趟興縣。程珩去興縣原為找賀老總搭救他爹,順便想打探一下中央對土改的具體想法的。去時,正趕上興縣盛傳開明紳士劉少白率其胞弟將自家四百五十多畝土地,一處房院,一百多株棗樹全部獻給興縣人民政府的事。劉是中共黨員,是晉綏邊區人民代表。據說前段他到延安參加全國解放區人民代表大會籌備會,是毛澤東主席讓他回來後帶頭將多餘土地獻給政府的。程珩靈機一動,在找到賀龍談過他爹的事後,說:回磧口後,他也要動員他的叔父將自家多餘的土地獻給政府。賀龍當即予以支持。程珩回來後,馬上動員叔父程雲鵬將自家土地中的三百五十畝獻給磧口鎮政府。這事昨天剛剛辦結,並得到中共臨縣縣委和三地委的充分肯定。程璐趕過來對白醜旦說:“程雲鵬現在是開明紳士了,是應當受政府保護的。你知道不知道?你不知道啊?不知道就讓我告訴你。現在你馬上從這個院子滾出去!”
程雲鶴於這一年的臘月二十六被放回來了。程家因為老弟兄倆的事都有了轉機,這個年過得還算喜興。
可是別的財主家就另當別論了。他們發現,自打康生在郝家坡開試點以來,自家門前日夜有磧口鎮政府和村裏民兵組成的哨兵巡邏了。他們家的人出門好像也有人盯著。他們便極少在村裏露麵了。當然,年貨也沒怎麼去辦。隻是買了兩張“黑漢攔門”,買了兩串百鞭罷了。可村上的氣氛好像是從未有過的熱烈。秧歌班子一進臘月就開始排練了,從早到晚都有鑼鼓聲高一陣低一陣地敲。他們知道窮苦人都高興哩,他們便不由自主地反省開了自己。凡是這些年來有對不住窮人的地方,他們便悄悄地送些吃喝穿戴給那些受害人,努力尋求著對方的諒解。
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啊!公元1947年的春節就是在這種氣氛中過去了。
按照磧口的鄉俗,大正月裏,鄉鄉段段隻做一件事,那就是鬧秧歌。精心準備了整整一個冬天的秧歌隊從正月初三出場,一直要鬧到二月二龍抬頭才意猶未盡地收拾攤子。除過在自家村、磧口鎮“紮場子”、“攆院院”外,還應邀走出磧口地區,到上至白文,下至柳林,東至離石,西至陝西延邊的廣大區域去表演。沒有任何功利目的,隻為播撒磧口人的快樂、豪爽,增進與周邊地區的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