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的動聽,秦太監笑裂了嘴,拂塵甩了甩搭在另一條手臂上,轉過一個彎,他嘮家常似的道:“當初若不是發生那檔子事,二爺也不至於回家去了。不是我這沒根的信口胡說,皇後娘娘是打心眼兒裏喜歡二爺您呢,就是殿下忒不懂事些——”
這裏說的殿下指的是太子,書湘可不敢在背後說太子殿下的不是,誰讓人家是太子呢,不出意外就是將來的儲君,她一個女扮男裝連爺們兒都不是的小女子,可不敢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上趕著報複人家。
“太子殿下那時年少,他是無心之失。”書湘公式化地笑,唇角上揚的弧度都是固定的。說著昧了良心的話,她想真心笑也難。
秦太監不在意,仍是興趣盎然同她一路兜搭,兩人很快進了皇後居住的寧坤宮。
進了宮門兩人自發都不說話了,書湘張望,不愧是正宮皇後的所在,到底比貴妃姨媽的寢宮來的講究。這處宮室規模盛大,放眼瞧了是一派天家的氣象,那些花紋長廊處小而精致的細節尤其使人目眩恍惚。
長了些歲數再次置身這裏,連感受都不同了。
“您發什麼呆啊,娘娘在屋裏等著呢。”秦太監操著閹人慣有的尖細嗓音提醒書湘,她“噯”一聲,趕走幾步追上去。
暖閣裏光線正好,半是明媚,正中間熏籠裏吐出一條條柔媚的香霧。
皇後端坐在黑漆鋪猩猩紅坐墊的扶手椅上,手上托著一盞茶,她一手捏著茶蓋兒,撅唇輕輕吹著,精致的麵容氤氳在茶霧後。
皇後不是當今皇上的原配,元皇後是她娘家的親姐姐。元皇後死了,忠義候便把最小的妹妹送進宮填補正宮空出的缺。
認真論起來,皇後這才三十出頭,比薛貴妃和大太太年紀都輕。
垂地的湘簾稍稍一動,皇後抬起眼瞼。簾外秦太監高聲道:“娘娘,人到了。”
綿綿的香氣從湘簾裏傳出來,書湘不敢抬眼,遙遙朝裏頭人作禮,“書湘給皇後娘娘請安。”
清晰明細的嗓音透過湘簾搖曳生姿似的晃到皇後耳邊,皇後啜了口茶,視線惘惘地落在那片簾幕上,停了一會兒,朱唇輕啟道:“進來罷。”聲音是柔婉纖細的。
湘簾邊上一左一右兩個小宮女忙打起簾子,秦太監侍立在外頭,書湘抬步徐徐地走進去,在正中的位置上站定。
暖閣裏紅木格子窗外一縷陽光透進來,晃得人眼暈,皇後看見那道光束縱橫百折映照在下首人麵上。
書湘臉頰上逐漸有細暖的暈紅洇開來,雪膚花貌的一張臉,耳垂凝白透致,束起的發間落下一兩縷細發耷在耳邊,攏著光,麵容更顯得楚楚,不是什麼驚心動魄的美,卻在無聲無息間叫人心折。
皇後闔了闔眼,不錯,這孩子記憶裏便是這麼副秋水伊人的相貌,隔了有幾年了,如今瞧著還是這麼著。
……她父親倒不是這麼樣的容貌。
皇後側頭模糊地回憶,她彎彎唇,心頭有一息的澀然。
“別拘著。”皇後道,她抬抬手賜座,立時有心腹宮人搬了椅子上前。
看著書湘從從容容坐下,眉宇間那份情態當真令她感懷,她一個不慎呢喃出聲,囈語似的道:“你這眉眼,同你父親真是很相似……。”
“娘娘?”書湘進來這會兒是直到皇後說了這句話才抬眼,她有些驚異,年紀輕不懂得藏住心裏想的,就那麼直愣愣看著首座上金尊玉貴的人。
——皇後娘娘和她父親是,舊識?
皇後自覺失言,不能迎著那道視線,她低下頭吃了一口瓜片茶,唇齒間香香的,好像心情也好了許多。
書湘實在覺得今日進宮像是進入了什麼謎團裏,先是薛貴妃對大太太的耳語,那究竟是什麼,能使得一向鎮定的大太太驚慌失措起來,她瞧得仔細,大太太的驚慌裏夾雜了些許的懼意,然而這到底是因了什麼?
現下皇後娘娘又這樣語出驚人,書湘打小在宮裏就多蒙這位皇後娘娘照拂,皇後娘娘於她,比自己親姨媽薛貴妃見到的次數都多,待她更是別樣照顧。
且起初她和太子殿下兩個也是相安無事的,後來不知怎麼的有一日開始他就魔症了,許是少年心性,她瞧出他討厭自己,簡直是沒來由的厭惡,處處針對她不說,後來弄得她簡直過不下去,最後索性把她往冰窟窿裏一推,齊活兒了。
幸而她想自己是前世裏有功德傍身,這一世才逢凶化吉大難不死。隻是自此不在宮裏給太子做勞什子的伴讀了。
說起來,那根本不是伴讀,是要她的小命。
越是深想書湘的思維就越混沌,她不是兩三歲的孩子了,十三歲,足夠她從一點一滴的過往記憶裏提煉出曾經不以為然的細節。拚湊著那些零碎的畫麵,她心中模糊有個意識,隻是潛意識裏規避著,不敢任由自己追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