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成為徐珍不可改變的習慣。她每天清早起來,或洗了澡從浴室出來,總要光著身子站在一人高的穿衣鏡前麵,先仔細觀察自己的臉龐,看眼角長皺紋沒有;接著觀察胸脯,看乳房的高度降低沒有,然後左右側身,看兩邊凸起的臀部萎縮沒有。每次觀察的結果,都使她心胸裏泛起一股青春永駐的欣慰和衝動。如果是每月的下半月,她就情不自禁地低聲哼著自己譜曲的《北方有佳人》,如果是上半月,感情迥然不同,她無限傷感,不勝淒涼,哼的是劉半農作詞、趙元任譜曲的《教我如何不想他》。照過了,哼完了,在欣然或淒然中梳頭發,穿衣服。今晚,她列席高級幹部會議回來,洗了澡,照例在鏡子前麵站一會,仍然獲得同樣的欣慰和衝動。今天是九月四日,她嘴裏哼的自然是《教我如何不想他》。大概是“老調今夕彈,此刻情不同”吧,當她唱到“月光戀愛海洋,海洋戀愛月光,這般蜜也似的銀夜,教我如何不想他”時,一種少有的癮,無情地折磨著她,悲哀地自言自語道:“人間的造物主啊!你為什麼這樣不公平,為什麼對我這樣吝嗇,隻給予我半個丈夫?”心中的痛聲,立即轉變為滿腔嫉恨,就像火山快要爆發,地殼即將裂變,咬牙切齒地咒罵道:“比我大二十三歲,做我的母親還有餘!你這個老騷婆,怎麼還不死?”
而陳璧君的痛苦,比徐珍更深一層。她隻占有形式上的半個丈夫,更何況那實際上的半個丈夫,又是半途被人奪走的。她在每月的下半月,除了詛咒徐珍,還詛咒一夫多妻的社會製度。是啊,這種罪惡的製度,給女性帶來的精神痛苦,不是當事者,又有誰能夠真正理解?
這時,有人敲徐珍臥室的門。她心猿意馬地問:“誰呀?”從門外傳來了她熟悉的聲音,趕忙開門把丈夫迎進來。“我剛洗了澡,等頭發稍幹一點,就上床睡覺。”她這才發現自己光著上身,隻穿了件遮住半截屁股的三角褲衩,用解釋的語氣對丈夫說。她見他滿麵笑容,試探地問道:“先生這麼晚回來,還過那邊去嗎?”她邊說邊穿上半透明的無袖內衣,緊挨著丈夫坐在皮沙發上。
“不去了。”汪精衛深情地望了姨太太一眼,“與她講好了,今晚不去了。”“她怎麼這樣大方了?”徐珍想起陳璧君在份內的十五天每晚不讓的吝嗇,又驚又喜。
“特殊情況,她隻好讓步。”汪精衛心情舒暢,伸手撫摩著她的胸脯。
“什麼特殊情況?”徐珍兩隻鳳眼睜得幾乎失去了嬌媚。
“剛才土肥原和及川二位將軍來,轉告了阿部首相的通知,要我們明天派代表赴日,向日本新內閣介紹我們這次全國代表大會的召開情況,商討早日建立新政權的事。”汪精衛熱血沸騰,容光煥發,“我和周先生都認為,這個任務隻有你能夠勝任,陪同你去的仍與上次一樣,還是影佐先生。我與他電話聯係好了,他欣然同意。張冰潔小姐也去,她仍然做你的私人秘書。及川將軍對你的東京之行很重視,答應派專機送你去。”他把手從她胸脯處移下來,搭在她的手背上,“你啟程之前,有些問題和應注意事項要向你交待,所以,今晚不過那邊去了。”
徐珍像觸電一樣心裏一震。近一個多月來,她受日本政府的秘密派遣,上次赴東京時與近衛的花花草草,無情地折磨著她。汪精衛越是疼愛她,她越是感到對不起他。她覺得在丈夫身上,欠了一筆永遠償還不了的債。羞愧,惶恐,內疚,痛苦,像四條影子似的伴隨著她。有那麼幾次,她想把自己的特務身份,坦率地告訴丈夫,但擔心喪失他的寵愛,甚至因此喪生,勇氣總是向怯弱低頭屈服。現在,丈夫和周佛海又要派她去東京,她知道,這是對她的信任,她自信能夠與上次一樣會凱旋。可是,一想到近衛那淫猥的嘴臉,那拉褲子和撩旗袍的動作,覺得自己那顆從良的心遭到汙損,感到可怕,也感到不能原諒自己。當然,這絕對不能作為拒絕赴日的理由向丈夫提出來。那麼,該怎麼辦呢?她第一次感覺到,做人,可真難啦!
在汪精衛心目中,姨太太是個年輕美貌,歡快活潑,仿佛從來不懂得什麼叫憂愁的女性。現在,發現她突然臉色憂鬱,默默不語,不免一怔,大惑不解地問道:“你怎麼不說話?是不是不願意去東京?徐珍!”
“你殺了我吧,先生,”徐珍淚如泉湧,攔腰抱住丈夫,哭喊著。不知是一種什麼力量,驅使她把殘酷的殺字與自己寶貴的生命連在一起。她繼續哭喊著說:“你殺了我,我毫無怨言!”
她的話像衝出槍膛的彈頭那麼尖厲,那麼無情,那麼令人生畏和膽寒,使汪精衛大驚失色。他雙手捧著她哭成淚人的臉膛,惶惑不安地說:“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不把話說明白,叫我心酸,叫我心痛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