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潔說道:“聽著他們讀書的聲音,我這心裏就舒坦多了。我那五個孩子中,就世傑最喜歡讀書。我呢,也最喜歡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聽他讀書的聲音,看他寫字的樣子。若虹老說我偏心,世傑就是比他們能幹,你說我能不偏心嗎?”
郭冰雪歎了一口氣:“伯母,我把你們都連累了。”
李玉潔說道:“快別這麼說,到了我這個年紀,能有個最喜歡的兒子可依靠,比他去幹點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好得多。如果說你連累了他,我還要謝謝你呢。”
正說著,在門口值班的隊員帶著幾個穿中山裝的人走進院子。隊員走到李玉潔身邊,說道:“大娘,這是縣裏來的土改工作組,想了解一些情況。幾位同誌,你們先跟大娘聊一聊,我們支隊長這一兩天就回來了。”
李玉潔打量著幾個人:“土改?不是說不讓搞了嗎?”
一個瘦高個說道:“上次土改,是我們對形勢估計不足。現在形勢不同了,全國已解放了大半,桐柏境內的土匪也被剿滅完了,我們可以安安心心搞土改了。老太太,你屋子裏的家具都要登記,有什麼金銀首飾,也不要隱瞞……”
李玉潔沉著臉道:“我家就剩下房子和人了,你們自己點吧。”
一個刀條臉壞笑著看著郭冰雪:“老太太,這位漂亮的小姐是你什麼人?這些孩子都是從哪裏來的?”
“我來回答你們吧。”張世傑大步進了後院,“她是我的未婚妻。孩子們,按大小順序排個隊。你們看清楚了。老大叫張萬聖,他是我哥的兒子,我哥我嫂子叫日本鬼子殺害了。老二叫謝富貴,他爹叫謝二順,謝二順打鬼子時犧牲了。老三叫劉大鵬,他爹是個好醫生,為我們做過很多事,叫朱國梁害死了。老四叫李秀兒,她媽被鬼子害死了,她爹在鋤漢奸時犧牲了。老五叫張萬隆,他是我跟鍾梧桐的孩子。老六叫楊寶寶,她是我未婚妻郭冰雪的孩子。老七和老八是大饑荒那年,我收養的孤兒。老九叫武林,他爹是我家的夥計,做生意時死了。老十叫朱遇春,是朱家朱國棟的二兒子,他家的大人都死絕了,我不想讓他餓死,收養了他。說清楚了嗎?”
刀條臉道:“基本清楚了。我再問問房子和地吧。淮源盛隻剩點房子,不能讓人信服。”
張世傑道:“我家的地,兩年前已經被分光了。淮源盛多年的積蓄,都拿出來抬中州鈔了,換來的幾千萬元中州鈔,去年都無償送給部隊了。這是我最後一次回答你們的問題。我說的全是實話。你們想給我家劃成什麼成分都行,地主、資本家,隨便。請吧。別影響孩子們讀書。”
刀條臉道:“我們是例行公事。我還有個問題,你是哪一年入的黨?”
張世傑冷笑道:“你們土改調查組無權問我這個問題。難道你們懷疑我這黨員是假的?”
刀條臉道:“我隻是好奇。確實有人說你不像個老共產黨員。你別生氣,別跟我們動刀動槍。還有,你們沒結婚,最好不要住在一個院子。你是特別支隊的隊長和政委,做事要注意影響。”
張世傑道:“謝謝!回去告訴你們的領導,還有啥手段,都亮出來吧。”
工作組走後,李玉潔問:“有人主持公道嗎?”
張世傑歎口氣道:“有能耐的,知道情況的,都去前線了。我真的想不到,我連你們的清白都證明不了。”
第二天一大早,張世傑騎馬趕到了縣城,在張若虹的辦公室門口堵住了準時上班的姐姐。
張若虹進了辦公室,陰陽怪氣地說:“這回知道喇叭是銅鍋是鐵了吧?你幹了半輩子地下工作,這回讓別人給暗算了,有什麼心得,說出來也讓我學習學習。”
張世傑道:“張副書記,請你在我的結婚申請上批個字,我好拿上去辦結婚證。”
張若虹道:“你真要娶她呀?你再執迷不悟,連分區獨立團團長,你都當不了了。”
“不!”張世傑坐下道,“姐,你不希望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姐吧?我是拿結婚證救人,你懂嗎?太白頂留下來的幾個當家的,一個自殺了,一個瘋了,你不知道嗎?”
張若虹道:“就沒別的辦法了?你這麼做會把你也搭進去的。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一步步走向深淵,你是我弟弟,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救人,不是這種救法!能不能跟她商量商量,讓她逃出去……”
“胡說!”張世傑火了,“張若虹!做人不能忘恩負義!沒有郭冰雪,你早死八回了!有沒有結婚證,我都要娶她。這是救命!”他拿起申請要走。
張若虹一把奪過申請,在上麵簽上意見和名字:“去找小劉辦吧,我已經交代過了。別張揚這事,該低頭你就低低頭吧。姓孟的已經叫周銀杏徹底掌控了,這個周銀杏是個瘋子。聽我一句話:不管給你什麼職務,都答應著。”
張世傑苦笑一下:“我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我不相信黑的能變成白的。”
張世傑走後,郭冰雪把寶寶的衣服全部拿出來,一件一件讓寶寶穿,穿一件她給女兒梳個發型。折騰一個多小時,孩子煩了,哭了起來。郭冰雪隻好說:“好了,你們去玩吧。”
郭冰雪在院子裏呆站一會兒,對門口的衛兵說回家取點東西,抬腳出了張家大門。為防意外,張世傑在自己家門口設了崗哨。李玉潔看著郭冰雪的背影,跟了出去。
郭冰雪沿著大街拐了個彎,走到楊家小院,打開院子大門,打開正屋的門,又把正屋的門關上,搬過一張凳子,站上去,從口袋裏掏出白綢帶,穿過房梁懸下來,打了一個結。她用手拉了拉結,下決心似的閉了閉眼。睜開眼的時候,她發現李玉潔站在麵前,不禁叫道:“伯母。”
李玉潔說道:“把頭伸進去呀,把下麵的凳子一踢,就一了百了了。”
郭冰雪說道:“伯母,我不想再連累你們。”
李玉潔說道:“這是一句好聽的屁話。我真錯看你了。”
郭冰雪歎了一口氣:“我會害得世傑什麼都沒有。”
李玉潔說道:“你這一死,他才真的什麼都沒有了。你知道世傑現在最怕的是什麼嗎?是死亡,不是他自己的死亡,是他的親人的死亡。他沒保住開泰,才下死力保你們娘兒倆。”
郭冰雪鼻子一酸:“我活著,隻會給他帶來痛苦。”
李玉潔搖搖頭:“你死了,帶給他的痛苦會更大。你看到世傑頭上的白發了嗎?他隻有三十幾歲,三十幾歲,你明白嗎?這些白發,是死去的人給他留下的。冰雪,我問你,你心裏還有世傑嗎?”
郭冰雪點點頭,努力抑製著眼角的淚水:“今生今世,我隻愛他一個人。”
李玉潔說道:“這不結了?下來吧,小雪,今後就像我一樣,留在他身邊分擔他的痛苦吧,千萬不要再加重他的痛苦了。”
郭冰雪淚眼蒙矓地問道:“我有這個資格嗎?”
李玉潔點點頭:“你有,你心裏一直有他,這就是資格。我的兒我知道,他要做的事,誰都攔不住。你死了,他娶誰去?他這番苦心豈不是白費了?”
郭冰雪哭著從凳子上下來,李玉潔忙過來扶著她。郭冰雪撲在李玉潔身上,哽咽著說:“伯母,我錯了。我一定會勇敢起來,像你一樣,永遠待在世傑身邊。”
中午,張世傑拿著結婚證明回來了,一進門就說:“媽,我跟小雪已經是合法夫妻了。你看是不是擺幾桌酒席,熱鬧熱鬧?”
郭冰雪道:“世傑,不能張揚。銀杏已經瘋了,不要招惹她。”
張世傑滿不在乎地說:“我就這樣了,誰能把我怎麼樣?”
郭冰雪道:“是沒人把你怎麼樣。世傑,別張揚……”
張世傑道:“好吧,咱們自己高興吧。”
黑夜降臨,把溫馨而又神秘的氣氛帶到這個世界。張家客廳裏點著紅蠟燭,牆上貼著大紅喜字,桌子上擺著水果瓜子和酒壺酒杯。郭冰雪穿了一件新衣服,張世傑也刮了胡子。三個大人和十個孩子團團圍了一桌。
李玉潔說道:“冰雪,十年前我就想過讓世傑娶你,陰差陽錯的……上天有眼,你到底還是嫁到張家了。沒有花轎,沒有鼓樂,交杯酒你們總應該喝一個吧。世傑,把酒倒上。孩子們,拍拍巴掌,熱鬧熱鬧。”
在孩子們的掌聲中,張世傑和郭冰雪喝了交杯酒。掌聲未落,張若虹走了進來,說道:“看來我來得正是時候,祝賀你們。”她把一個紅包裹遞給郭冰雪,“一身衣服,兩床被單,算是表示點心意吧。”
郭冰雪熱淚盈眶:“謝謝你,姐,太感謝你了。”
張世傑說道:“姐,坐,我們敬你一杯酒。”
張若虹說道:“應該先敬媽。媽,我坐你身邊好嗎?”
李玉潔說道:“你那麼大的官兒,還不是想坐哪兒就坐哪兒。”
張若虹在李玉潔身邊坐下:“媽,別生氣,我這不是回來了嘛。”
李玉潔說道:“世傑為你做了多少事,你今天要是不回來,我以後也不敢去攀你的高枝了。”
3
該來的終歸要來。
張若虹說道:“萬聖,萬隆,快過來給奶奶倒酒。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十月一日,我們的新國家新政府就要成立了。”
張世傑問道:“國家名稱定了嗎?”
張若虹說道:“定了,叫中華人民共和國。世傑,這就是我們為之奮鬥了多年的理想,孩子們,以後你們就是新中國的主人了。”
李玉潔笑道:“好了,時間不早了,萬聖,帶著弟弟妹妹們去休息。”
張萬聖帶著孩子們走了。
李玉潔說道:“世傑,把牆上那個木塞轉轉。”
張世傑走到東山牆,轉動木塞,北麵的條幾下麵開啟一個小門,夾牆裏放著一個檀木箱子。
李玉潔說道:“把箱子搬出來。”
張世傑過去搬箱子:“媽,什麼東西,這麼重?”
李玉潔遞給張世傑一把鑰匙:“打開。”
張世傑打開箱子,吃了一驚:“媽,這是……”箱子裏有金條,有珠寶。
李玉潔淡淡地說道:“這是我的私房錢,小金庫。”
張若虹加重了語氣:“媽,你怎麼還藏著這些東西!”
李玉潔說道:“我就知道,你準備給我講大道理,大道理我不聽了。這點東西,是我留著救急的。不管啥時候,都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世傑,你以後是不是不準備離開太平鎮了?”見張世傑點頭,李玉潔又說,“家裏這些孩子的爹娘,都看不見中華人民共和國了。你答應過他們要照顧這些孩子,你必須說話算話。管他們吃穿還不夠,還要培養他們成人才。把這些錢拿去,偌大個太平鎮,不能沒個學校。學校被毀十來年了,若虹,這學校怎麼恢複,你這個大幹部應該心裏有譜。”
張若虹有點不知所措:“媽……”
李玉潔說道:“不要推三阻四說你辦不成,共產黨總不會讓孩子沒書讀吧?”
張若虹說道:“媽,我盡快把手續辦下來。正好,縣政府下一步的工作計劃裏,就有盡快恢複學校這一項。媽,真希望你還有無數個小金庫。整個桐柏,整個南陽,百廢待興,缺學校的不止咱們太平鎮……”
李玉潔說道:“我又不會變戲法,沒有了,連給冰雪留個紀念的東西都沒有了。”
張世傑說道:“媽,謝謝您。我原本準備靠我這兩隻手把學校建起來,這一下,校舍和設備不用愁了。”
郭冰雪也很興奮:“媽,在校舍蓋好之前,我看可以先在咱們大院裏把學校辦起來,鎮上沒書讀的孩子很多。”
李玉潔站起來:“你是當家人,你說了算。我就愛聽個讀書聲。”走過去從夾牆裏取出寫有“太平鎮小學”幾個大字的牌匾遞給郭冰雪,“這上麵的裂縫是鬼子轟炸時留下的。漆一下,掛到門外吧。太平鎮整整十年沒有學校了,算是我送給你和世傑的結婚禮物吧。”說罷走出房門。
郭冰雪和張若虹看著老太太的背影,眼含淚光。
該來的,誰也躲不過。沒過多久,張世傑隻能接受假黨員的調查。有人實名舉報張世傑是個假黨員,周銀杏抓住了這封舉報信。此時,張世傑已經改任分區獨立團團長了。
軍分區會議室裏坐滿了人,周銀杏在主持會議。她看了一眼攤在桌子上的筆記本,說道:“張世傑,你跟國民黨各級軍官吃吃喝喝的事兒咱們暫且不提。有人舉報你曾經抽過鴉片,逛過窯子,出賣過同誌,你承認嗎?”
張世傑說道:“劉金聲,你給他們解釋解釋,抽鴉片和逛窯子是怎麼一回事?”
劉金聲說道:“四一年春天,我親眼看見張世傑買了一杆鴉片煙槍,並親口在外麵宣稱他抽鴉片。至於他是否真的抽了,我不能確定。”
周銀杏問道:“逛窯子是怎麼回事?張世傑逛過窯子嗎?”
劉金聲說道:“他去過。那一天,我去南陽百花樓找他的時候,他已經在裏麵待了很久了。我去了之後,我們很快一起離開了百花樓。至於在我去之前那段時間他都幹了些什麼,我沒辦法說明。”
周銀杏又問道:“四六年秋天,你曾經參加過保安團,是怎麼回事?”
劉金聲說道:“是張世傑要求我參加的。他說,如果我不參加,朱家兄弟會要了他全家的命。在這之前,張世傑為了保住他全家的命,曾經眼睜睜看著朱家兄弟殺了我們五個戰士。”
張世傑點點頭:“金聲,劉金聲,好,很好!我曾經是你的入黨介紹人,這一點你不能否認吧?”
劉金聲說道:“是的,三八年的秋天,你告訴我你是共產黨員,想介紹我入黨,後來你就告訴我我被黨組織批準了。”
周銀杏說道:“也就是說,張世傑的黨員身份,除了他告訴你的,從來沒有別人在你麵前證實過?”
劉金聲說道:“是的。”
周銀杏看著張世傑:“張世傑,請問你的組織關係在哪裏?誰可以證明你是共產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