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絕頂餘輝(1 / 3)

當我真正地“走”進京劇之後,很快就發現它無愧於古典藝術的“絕頂”稱號。在它身後,“一覽眾山小”般匍匐著眾多年輕的戲曲劇種,它們景仰著京劇,並且毫不客氣地汲取絕頂的風光點綴自身。試問絕頂之上還有誰耶?舉手可觸及的雲霓,自然就是昆曲了;再向高遠望去——在九霄天外的飄渺之處,依次閃爍著明清傳奇、元雜劇和唐參軍戲的“佛光”。把目光還“閃回,,、並且凝佇到絕頂的餘輝之中吧——它是那樣的美,不僅美在藝術中的凝練和完整,更美在從藝術向文化的升騰。我猜想,一旦當它升騰出藝術巔峰而潛入文化的流霞“定格”之際,那麼,絕頂上就見不到餘輝了。您要再想看,就得仰頭視向高遠——啊,那氣象萬千的雲朵上,分明又“鍍”上一層耀眼的金邊兒……

古文化的亮光

不久前,乘赴滬參加“首屆海內外梅蘭芳藝術大彙演”的空隙,專程跑了一趟蘇州,去看西園中的羅漢堂,想將它與四川新都寶光寺中的羅漢堂做番比較。

初看,好像所差無多。羅漢堂中沒開電燈,四壁無窗,隻從天棚投下一些昏暗的光。五百羅漢規規矩矩並肩倚坐,衣紋執物雖不相同,眉目神情卻一例缺乏飛揚的光彩。身旁有遊客抬頭尋找:“看濟公躲到哪廂?”我猛然記起:濟公雖成神佛,但未獲得五百羅漢那樣的“正果”,因此羅漢專席不能為他另辟專席。但眼前光景很讓人吃驚——在中軸線的一側,歪口斜眼、手執蒲扇的濟公兀然站立在兩列羅漢的中間,身子比羅漢高出半截,傾仄的軀體呈現出一種動勢。我很奇異又很興奮:曆史和傳統怎能容許這樣明目張膽的“大不敬”?偏偏無獨有偶——在中軸線的另一側,也挺立著曾經“掃秦”的瘋僧!更加令人吃驚的是,在濟公與瘋僧的腳下都供有香火,一些人在虔誠膜拜,其中的孩子準是看過遊本昌主演的電視劇《濟公》的吧。這裏的喧鬧與五百羅漢腳前的冷清恰成對比。我想我國的古文化就如同這座昏暗的羅漢堂,是奴隸製和封建製扼殺了萬千羅漢的活潑生命!然而偏有從舊營壘中殺出的叛逆者,如濟公,仙瘋僧,毫無顧忌地舉起人性之旗,向著一切傳統法規做無情的衝刺!他倆勝利了,獲取了人民尊敬的記憶,並且帶著“大不敬”的神態進入羅漢堂,一不與眾羅漢為伍,二敢於分享如來佛的獨家香火!這濟公和瘋僧,難道不是整體昏暗的古文化中兩道可尊敬的亮光!遊完羅漢堂,重返上海人民大舞台——梅蘭芳及其塑造的係列人物形象再度占據了我的腦海。這次“大彙演”,包含了梅各個時期的劇目,但其中似以中年代表作《宇宙鋒》最為引人注目。梅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講過,這出戲“從開蒙老師那裏學會之後,一直對它有了偏好。唱到30歲以後,越唱越有興趣,可以說是唱上癮來了。”正是這種癮頭發揮了無形威力,使主角趙豔容漸漸突出了性格的棱角,《宇宙鋒》也就成為一出“板上釘釘”的梅派名劇。可以武斷言之,在梅謝世的27年當中,從梅對趙豔容的理解直至梅對趙豔容的體現——這一切均為“板上釘釘”,沒有人能移動半分,沒有人想去移動半分。然而事有“蹊蹺”——此次“大彙演”中主演《宇宙鋒》的則是兼學梅尚兩派的京劇藝術家楊榮環。楊幼年坐科於尚小雲先生主辦的“榮春社”,因此從理解與實授上均是尚多於梅。果不其然,楊榮環在演出《宇宙鋒?修書》一場,貼合劇情使出了“看家的”水袖功夫,把趙豔容從怕裝瘋、羞裝瘋發展到肆意裝瘋的過程刻畫得淋漓盡致!由於這一種藝術理解與體現是嶄新而合理的,便把兩千名上海觀眾看得暈三倒四,巴掌也拍得陣陣生疼。整個彙演中能與這出《宇宙鋒》異曲同工的,唯有另一出由童芷苓主演的《遊龍戲鳳》。童兼學梅荀,所以“這一個”李鳳姐也是荀梅相融。按照“有比較才有鑒別”的道理,我們隻有明白了尚的肆露,才可能體會梅之含蓄;同樣,隻有懂得了荀之旖旎,才可能明曉梅之端麗。更何況,梅蘭芳之所以能夠成為中國古文化的傑出代表,之所以能使類如《宇宙鋒》這樣原來處在昏暗狀態下的劇目射出生命之光,就是因為把握到了一個基本點——使所飾人物具有鮮明個性。梅依照自己的理解,綜合了自己之前或同時的各種流派之長,才形成了梅派。今天我們繼承和發展梅派,首先就要把握住這個基本點。隻有這樣,才可能在中國古文化中形成新的亮光。

曆史是發展的,所以中國古文化的積澱越來越厚。那些前朝的亮光,也會離我們越來越遙遠。要想縮短古戲劇亮光的遙遠感,要想再從近處增加一些新亮光,並使新舊亮光一脈相承的話,就不可避免地要進行再創造。因此我欽佩楊榮環、童芷苓的膽魄,並把同樣的欽佩獻給塑造濟公、瘋僧的古代藝術家。

撒下圍場

“呔!撒下圍場——”

這是兒時在舊戲台下聽到的一聲斷喝。一個抹得五顏六色的大花臉,威風凜凜地向部下發出命令。在一陣鏗鏘的鑼鼓點及駿馬的嘶鳴聲中,執刀荷槍的勇士們做出各種矯健優美的姿勢,忽而前進忽而後退,煞有介事地忙活了好半天。我不知他們在忙什麼,等到看戲有了經驗,才知道那是皇家在行圍射獵。大花臉可能是位九千歲,也就是行圍射獵的總指揮;勇士們則屬於禦林軍,在其刀槍揮動之下,就有許多看不見的野獸落網喪生。在我的想象中,這一刀砍中了野豬,那一槍紮住了梅花鹿……啊,這一聲嘹亮的“撒下圍場”,引我興趣盎然地走進了古典藝術。

今夏,在承德避暑山莊的一間配殿裏,我第一次見到了清代的“皇家狩獵圖”。在層巒疊翠的山嶺之間,皇家的射獵隊伍分布整齊,有旗幟飄揚的帳篷,有軍容肅穆的校場,有的兵士正在銜枚疾走,有的則已經開始追捕圍殲……我在畫圖上尋覓,尋覓那個總指揮“大花臉”。果然,在一座黃色的傘蓋前麵不遠,我終於發現一個騎馬揮舞令旗的人,看打扮,像是個有權勢的太監。隻不過令旗已經垂落,追捕的兵丁正在合圍,野獵及梅花鹿無不落荒而逃。我有些惋惜,那一聲“撒下圍場”顯然喊過,無法親耳聆聽了。然而憂中有喜,我在畫圖的邊緣又見到這樣的場麵:兵丁把守著山口要道,不許野獸走向狩獵區。清代的皇家把整個木蘭縣分成若幹個野生動物生活區,每一次隻集中在一兩個區域內捕獵,其他的暫時不動。並且每一次行動之後,還把其他區域的動物放進來,讓之繁育棲息。這樣,清代皇家就可以每兩年進行一次射獵,又能使野生動物不致絕種。這倒不是他們對動物有什麼感情,而是他們知道,要想江山永固,就必須保持馬背上的本事;而野生動物又是保持驅馳征戰素質所必須的“訓練品”,失去了“訓練品”,也就失去了江山之本。看來,清代統治者對自己是有信心的,他們為保持勇武而計劃周密,他們為繼續殘忍而暫時善良。

我此來承德,為的是參加一個作品研討會,於是麵對著這幅“皇家狩獵圖”,便揣想起康熙在執掌江山的61年當中,應該怎麼向著一切反圍獵的人員發出“撒下圍場”的怒吼!當然,這一怒吼在畫麵上是聽不到的,卻使畫前的人們隱約能感覺到的。乘研討的空隙,與會者遊覽了外八廟。當步上須彌福壽之廟(即班禪行宮)的台階之時,一個問題忽然湧上我的心頭:為什麼正中神廟兩側的建築物不很對稱一左邊的稍高一些,右邊的卻靠前一些?經過導遊介紹,才知道左邊的名為吉祥法喜殿,為六世班禪長途跋涉來到承德的居住之所,為了表示尊重,乾隆在修建時指示工匠要蓋得稍高一些;左邊的名為禦座樓,是乾隆自己的棲息之所,但為了體現一統皇帝的身分,他決定把禦座樓的根基前挪。這樣一來,根據“近大遠小”的視覺原理,從遠處看兩個殿宇難分高低;而從近處看,乾隆、班禪從兩側護衛著正中至高無上的神廟,隻因為禦座樓前挪的關係,乾隆就具有了出班啟奏的“首輔”地位……我震驚了,乾隆一方麵是懷柔謙和,一方麵又不失身分,穩穩當當地撒下了極具魅力、也極為嚴密的圍場。

後來,我在遊山時又聽到介紹——清朝皇帝每年都要從其他少數民族的青壯年中選取“禦前侍衛”。漢族青年是沒有辦法取得這一光榮的,因此這首先可以看作是對於漢民族撒下的一個圍場。其次,“禦前侍衛”們原都處在本少數民族的中下層,中選來承德一次,便能晉級升官,因此他們自願鑽進這個圍場,以求迅速飛升到本民族的上層;而清朝皇帝正可以通過他們了解該民族上層的動況,以求把該民族從上到下地領進一個碩大無比的圍場……這做法真叫絕了,這才是封建帝王的內在,這才是統治階級的根本。整個封建時代裏的方方麵麵和角角落落,全都充斥著圍獵與反圍獵的鬥爭。頓時,我又想起那張“皇家狩獵圖”,仿佛在那些層巒疊翠的山岡後麵,都轟響起一陣又一陣的男低音:“撒下圍場,撒下圍場,撒下圍場……”

這聲音是康熙的,是乾隆的,是他們的子孫的。

在豫園看昆曲

不久前,上海舉行了京昆藝術大師俞振飛舞台生活70周年的盛大紀念活動。紀念演出以昆曲為主,連續11台節目安排在市區一大一小兩個劇場舉行;但是我以為,真正最“得味兒”的,還是同期在豫園古戲台看到的兩場昆曲演出,那裏是最小的一個分會場。

上海豫園,座落在人口稠密的南市區。麵對著昔日的十裏洋場,麵對著附近連片的低矮民房,居然挺立出這一片蓊鬱、舒展的亭園,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奇跡。過去,豫園隻開放外園,這是它的主體和驕傲,樓台殿閣都“擺放”得很從容、很得體。內園在解放前一直是少數商人的行會所在。就在內園的最裏麵的“一進”——也就是現在古戲台的位置,原來隻是堆柴禾、放板登的場所。大約是在清末民初,才把這座古戲台從附近的什麼地方分解開來,然後運到內園又重新組裝。戲台是石結構,簷角高挑著刺向天空。長方形的院子不設桌椅,重要的看客坐在對麵看樓的二層,其他人則坐在兩邊樓上。回首當年,想必也熱鬧過一陣吧。

開放內園和修繕古戲台隻是這二三年的事。最近,昆曲的曲友每星期天在此聚會,外人如果參觀,加收門票5角。曲友雅集,於圈內自然重要;而在一般觀眾眼中,“聽曲”遠不如“聽戲”合算——白跑許多彎路,已經花費了冤枉力氣,看到的卻是曲友“白著身子、咿咿呀呀”,還要加收門票,真真“劃不來兮哉”!

然而隻有欣逢俞老的90華誕,他的弟子蔡正仁和計鎮華、梁穀音、劉異龍等在此聯袂獻藝,便為豫園古戲台增加了空前的號召力。筆者風塵仆仆從北京趕來,又是初次進入內園和古戲台,思維不免格外活躍。陡然間,我發現在豫園看昆曲有特殊魅力,發現了外部環境對於“這一座”古戲台的影響能力。

我是隨同遊人先進入外園的。在那裏,我在兩處水麵看到半圓形的涵洞,水其實都很淺,但陽光從涵洞的那麵折射過來,感覺卻很幽深。一處小的涵洞險而窄,另一處大的華美而精致。我還看到了一種叫“覆廊”的建築物——好端端的一條走廊,偏要用一壁薄牆隔為兩半,每隔一米多遠還有一扇透窗,透窗形狀各式各樣……為什麼要用牆隔開走廊?導遊的朋友講,可能是當初的主人身體柔弱難禁日曬,早晨走牆西,下午走牆東;遇到刮風下雨,這堵牆還可以遮擋身體……我仔細端詳著這“覆道”,發現它故意以一條搖曳的曲線前進,行進中又有透窗可以觀賞“牆”外的風景。是了,“移步換形”——園林美學在這裏有了出色的創造。我隨意潛行著,如同在中國傳統文化的汪洋大海中遊泳,心曠神怡。但凡古典詩詞歌詠自然美的名句,似乎都可以從外園中找到它的實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