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煮酒》之後
三十年代前期,馬連良、高慶奎先後與郝壽臣搭檔演出了《青梅煮酒論英雄》一劇,它作為老生、花臉的“對兒戲”,缺乏生動曲折的情節,念白當中不乏文言,應當講難度是很大的,比如曹操與劉備在花園落座之後,曹操為了試探對方,便主動出擊,念了一段近百字的獨白,由對龍的詠懷轉到對為人的感歎:“龍之為物,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雲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宇宙之間,隱則潛伏波濤之內!方今春深,龍乘時變化,比如——為人,能屈能伸,能剛能柔。屈則隱居幽僻,伸則得仕朝堂;剛可以製服天下,柔可以製服強歆。玄德公,你久曆四方,必知天下英雄,請道其詳,操願聞一二。”象這樣的台詞,如果交到了今日一般的“架子花”的手中,恐怕沒有不發怵的。但是當年郝壽臣念這一段,觀眾不但能懂,而且還報以三次掌聲。其中道理何在?
我以為,最根本的原因在於“三國文化”的遠去,這又可以分為三個層次來談。其一,今天廣大觀眾對於三國故事的熟悉和感興趣的程度,已經遠遜當年。在三十年代時,不僅《三國演義》這本書的普及性和權威性都高於今天,而且其中主要人物由於評書、泥人、年畫、煙畫等等風俗手段的傳播,其形象的豐富性和生動性也都高於今天。象青梅煮酒的故事——曹操與劉備如何鬥心眼兒,以及最後劉備乘打雷之機假裝掉筷子的細節,那時的老百姓無不是津津樂道的。這樣,京劇舞台上再現《青梅煮酒》一劇”觀眾心裏就能有一個思想準備,不會象今天的中青年——或者腦子裏空空如也,或者對之抱有鄙夷的態度。我認為,“三國文化”的遠去一方麵是曆史的必然,現代人不可能象古代人、近代人占有那麼多的曆史知識;但是反過來看,越是現代化的社會,曆史文化對於社會的穩定和諧也就起到越發巨大作用。因為人們在生產勞動中充分運用了高科技的成果,人也就向“機器”靠攏了;業餘時間中通過對古文明的領略,就又可以恢複“人”的本質。因此,越是現代人,其曆史和文化的意識就應該越強。從這個角度講,重提“三國文化”(當然不僅限於此)對於“振興京劇”的巨大意義,就是一件刻不容緩的事情了。
其二,“三國文化”不僅能夠幫助觀眾看懂、看好“三國戲”,而且能夠“附著”在有心胸、有誌氣、有條件的演員身上,使他們能夠把曆史人物演得栩栩如生、活靈活現。郝壽臣曾經被那個時代的觀眾授予“活孟德”的稱號,在此之前,更上一輩的架子花黃潤甫也有過“活曹操”的美名。試問:這些近代演員如何贏得所在時代觀眾的讚許的?我想,恐怕就與“三國文化”對於那個時代方方麵麵的蔓延與滲透有關。在那個時代,“活曹操”幾乎能夠包籠了演員的方方麵麵——不僅台上是,台下的日常生活也幾乎被“曹操戲”及“曹操性格”、“曹操動作”所壟斷。因此演員的心思集中,力量凝聚,穩、準、狠地“對付”自己所要扮演的“這一個”曹操,平常有所積蓄,一旦登台,就必然全神貫注,爆發出很大的感染力。比如《青梅煮酒論英雄》劇中的這段念白,郝壽臣就沒有被它的“過於文雅”所嚇倒。他仔細分析了這段台詞,將之分成三層,並且細致地“點”上了標點符號。第一段是詠龍,也就是比興之始。他念完第一個字“龍”,就開始了抑揚頓挫——念“大”和“小”時,雖然不做什麼相應的動作,但語音本身就有了相應的形象。後麵的“興雲吐霧”和“隱介藏形”都是有視像的文字,所以表演的幅度就要一點點地放開。念到“升”句時,眼睛隨之高揚;念到“隱”句時,則著意按下來,眼神則反方向沉落,表麵含笑注視那滾滾波濤,實則偷眼窺探劉備做何反應。至此,觀眾的心潮開始被郝的表演“逗”起,開始鼓掌又不敢大鼓掌,因為怕耽誤了下麵的戲。第二層是談為人之道,是正麵的試探,因此表演上就全然放開,這一層到“強歆”處截止,但是“強歆”二字語意難明,郝便把高潮移到了上一句“得仕朝堂”——念“得仕”時,端起玉帶,輕搖肩膀,做躊躇滿誌、不可一世狀。由於前麵一再鋪墊,至此猛一頓挫,熱烈的掌聲便噴湧而出。到了第三層,郝飄飄搖搖地念出“玄德公”三字,那樣親熱,那樣超脫,與前麵的急切恰成對比。下麵數字都如拉家常般做了“輕處理”,一直到最後“願聞一二”的“聞”字時,先是拖長音節,隨後用鼻音念出兩個“痕痕”,稍做停頓,才帶出最後的“一二”。切莫小看“痕痕”二字,這是從黃潤甫《失街亭》的“待我進帳討令”的“帳”字後延的“杭杭”衍化而成。黃潤甫的“杭杭”僅隻是一種音韻之美;到了“痕痕”,則賦予了足夠的思想內涵,演到這裏,觀眾隻覺得美不勝收,同時知道念白全部結束,於是便就不管不顧地鼓開了掌……
其三,每一特定的藝術門類要想發展,就需要把自已最擅長表現的題材,從具體的“戲”(劇目)中拎出點兒“文化”才行。舉例講,京劇中的“三國戲”、“水滸戲”挺多,但是有的保留下來,有的不受歡迎。其中道理何在?恐怕就要查一查它的文化底蘊。但凡底蘊厚實的,必然在繼承中獲得發展;底蘊不足的,恐怕就象京劇傳統武戲似的,都屬於“一打一散”,看的時候挺熱鬧,過後一想,什麼也沒有。如果說有,也就是些技術而已。同是高明的“三國戲”《群英會》(包括《借東風》、《華容道》),就不同於這出《青梅煮酒論英雄》。前者情節組織得巧妙,後者在刻畫人物上入木三分。兩出戲各有特點,隻能彼此補充,互相不能替代。倘使隻發展《群英會》一類的戲,“三國文化”就淺薄了;如果隻強調《青梅煮酒》,“三國文化”也難於普及到廣大群眾中去。各個劇種都是既有所長也有所短的,梅蘭芳在20年代試驗著演了一批“紅樓戲”,劇目沒能流傳下來,其中的古裝扮相倒是移花接木進了其他的戲。這說明京劇與“紅樓題材”相悖,而越劇在五六十年代搞“紅樓戲”倒是很熱鬧。既然如此,京劇的手何須伸得太長,“提煉”“紅樓文化”的事兒,不妨就留給越劇做吧。
閑侃優遊
閑侃在生活中大量存在。閑侃是對緊張生活的調節,也是人與人交往的一種手段,甚至可以說,閑侃的水平能夠證明一個人的素質、修養究竟如何。閑侃不同於做論文,不須要嚴密的思考和推論,常常帶有隨意性的形象思維。由於閑侃時常從生活中與人關係最密切、最直接的問題入手,而且直抒胸臆,不帶一點修飾和虛偽,於是就越發得到人們的喜愛。但是,閑侃不能不計時間、地點和場合,不能毫無節製,不能過度。本欄的一組文章,力圖通過“閑侃”這個為人喜聞樂見的形式外殼,采用它的不加矯飾的天然本色,經過盡可能的慎密思考,然後再以相當大的隨意性寫出。文章都采取了“甲物、乙物及其他”的標題,甲物越是與乙物“八竿子打不著”,就越能吸引閱讀的興趣。筆者尊重並利用這一心理,由甲及乙,由此及彼,海闊天空、神吹高哨,最後在其他上大作文章。
黃山、梅宅及其他
20多年前去過黃山天都峰、蓮花峰、文殊院等名勝都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但最為栩栩如生的,卻還是半山寺中的一位還俗和尚。那時,他就已60多歲了,在寺前擺設了“雲霧茶”茶攤,遊人走累了、口渴了,喝上一杯,兩角錢。不時驟雨斜刺刺飄打過來,他就在寺中與避雨人談古說今。他曾指著比半山寺更高的一處怪石,介紹了“金雞叫天門”的掌故。他曾講起陳毅副總理與黃鎮同誌分別陪同30幾國使節遊覽黃山,並在此處會合的故事;他曾講起幾十年中附近農民背米上山,供養自己出家,後又支持自己還俗。他惟一不曾講的,就是裏屋門簾半遮半掩下的那位老齡農村婦女。後來知道,她住在山腳下的焦村,有兒有女,就是圖他那點兒政府補貼,每月才上山幾天,同時幫他做些針線。使我記得尤為真切的,是我們正在談話之際,有一夥青年結隊進寺,僧人照例奉茶,忽然在一姑娘麵前停住,兩眼直鉤鉤地望著其上半身不說話。我留神看去,見那姑娘穿著一件毛藍色的中式女褂,看不出有何問題。姑娘被他看“毛”了,僧人半晌才說:“你這大襟怎麼開左邊啊?須知男左女右、男左女右哦,這年月不把左右分清還了得麼……”,說畢手捂胸口,得意而天真地大笑起來。我不斷地回憶黃山,知道今日的黃山一定發生了變化,我記掛和感謝那位僧人,因為他帶給我對昔日黃山的典型回憶。
講過黃山,再說梅宅。梅宅分為幾個階段,抗戰前是北京無量大人胡同,抗戰中是上海馬斯南路,解放後是護國寺大街,“文化大革命”結束就遷到西舊簾子的舊宅了。餘生也晚,隻趕上最末後的一段光陰,但又偏偏想從文化學的角度研究一下“梅學”的來龍去脈。沒有討巧的辦法,隻得硬著頭皮在七八年前走進西舊簾子的大門。東屋是飯廳,相當簡陋,已看不到昔日梅宅開“流水席”的氣派;西屋為梅紹武夫婦所住,二位熱情,但外國文學專業使他們很忙;南屋是梅葆玥的住所,他時有演出,白天休息,不便打攪;惟有北屋,偌大三間連同耳房,再加上屋中擺設的古董氣息,就使我對於鼎盛時期的梅宅仍能有所遙感。但是,僅憑遙感是做不成事情的,我企圖尋找並借助一位深諳梅宅的“說明員”,就像黃山上的還俗僧人那樣——對於身邊身後的一切,他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然而又決不故意“引導”你的研究方向。非常湊巧,我在北屋見到了年老力衰的許姬傳,在七、八年前他就80歲了。由於家母當年多次訪問過梅先生,對此許記憶猶新,所以對我格外熱情。他由迎麵懸掛的湯定之的“鬆菊圖”,說到上海的“梅花詩屋”;他指著北屋西側靠牆的梅家夫婦的照片以及條案上的鮮花供品,講到每逢先生的生日忌辰,梅家後代總聚此行禮,然後去東屋便餐;他津津樂道葆玖近年的體態嗓音,已越來越接近當年的梅先生,“唱上頭幾乎可以亂真,做表可還差一大截”。他尤其忘不了自己,“1976年地震後的清晨,是梅夫人指派兩位梅家笫三代,把我從險些倒塌的寒舍接過來的,臨時在北屋東耳房裏搭了個鋪,一搭就搭到了現而今……”許老作為幾度梅宅的“說明員”,是最具權威而又盡職盡責的。他接待了大量的梨園故舊,接待了殷勤的外國友人,在梅宅的特定氣氛的熏染和誘發下,他撰寫了許多有關梅家的回憶錄……我尤其要感謝老人的,是在其情緒及細節的啟發下,終於完成了20萬言的學術著作《梅蘭芳與20世紀》。
很奇怪又很慶幸,黃山和梅宅在我腦子裏的印象都是活的。究其原因,大約就是憑仗了半山寺僧人和許姬傳老人的幫助。二位都是傑出的“說明員”。所謂“說明員”,首先必須具備“親見”的資格,要對所講事物具有親切的感情;第二,要有不拘一格的“講故事”本領,不必著意去“提煉”材料,然而真知灼見就“隱藏”在樸素的敘述之中;或許還有第三,那就是具有充當“活字典”、“活古董”的鋪路石精神,通過自己的奉獻,使講述事物經由後人有所提煉、有所升華。說到“說明員”,第一次以之自豪自謂的,則是著名文物專家沈從文先生。眾所周知,沈解放前文學成就很高,解放後他毅然改行去故宮博物院研究文物,從“花花朵朵”和“壇壇罐罐”最基礎的東西做起。盡管沒有得到任何職務學銜,但他自得其樂,就為了能當好一名“說明員”。大約在50年代後期,一次他陪外國人訪問故宮,對方是專門研究中國文化的學者,所以提出的問題都有相當的難度。不料沈回答時侃侃如流,對方驚奇得了不得,於是請教沈的職稱。沈從容回答:“說明員。”對方搖頭不信,在訪問結束時又請教姓名。沈又淡淡答道:“沈從文。”對方興奮無比又大惑不解,興奮的是對解放前中國文學的狀況了如指掌,不解的是苦於摸不清沈為什麼要改行。
如今,沈從文先生已然作古,告別了他那許多獨特的“花花朵朵”、“壇壇罐罐”;許姬傳老人也搬出了梅宅,回到兒子身邊接受親情的撫愛去了;黃山的那位僧人如果活到今天,總要90歲或許還多,不知還講得動黃山麼?老一代“說明員”終歸是要去的,問題是新一代的要跟上來。我以為,一切風景點和文化名人故居當中,“說明員”的選取標準可決不是臉蛋漂亮與否,而恰恰在於與“這一個”文化的感情淵源如何。我殷切地呼籲:要趕快培養新一代的“說明員”,否則我們的文化很可能就會斷了血脈和氣韻的。每當想到沈從文、許姬傳及黃山和尚時,心裏總是沉甸甸的,問題已經很嚴重了,不是嗎?
評彈、川菜及其他
母親喜歡評彈,因為她是蘇州人。記得在我十二三歲的時候,恰逢蘇州評彈團來北京演出,於是硬是帶我看了許多場。她最喜歡的一位叫徐雲誌,是他創造了流行江南的徐派“糯米腔”,甜得交關。母親在家裏也是很甜的,對待父親和子女,她曆來是以祖母——一位典型的賢妻良母為榜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