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篇:楓香樹(1 / 2)

二十歲之前,我就一直生活在苗寨裏,是個土生土長的苗族人。但是相對於這個苗寨來說,我確實是第一次走進他。我熟悉苗寨,也有一種久違的陌生感,我熟悉他的氣息,和我從小生長的寨子的氣息一樣親切、寧靜,我一直相信,這樣的氣息是祖傳的,每一個在苗寨中長大的苗族人身上都有,就像他身上的某個器官一樣,與生俱來。每一次,我在寨子裏穿行的時候,偶爾耳朵邊會有低沉的苗歌悠然響起,我就會停下腳步很認真地聆聽,默默地感受著因為熟悉帶給我的一陣陣感動,而寨子帶給我的陌生感,是因為寨子所處的地理位置的不同和周圍自然環境的差異,比方說,我所生長的寨子裏的楓香樹已經被砍掉,幸存下來的一根老樹樁,後來也因為缺柴燒而被它旁邊的那戶人家挖掉當柴燒了,而眼前這個苗寨的兩棵楓香樹已經長了幾百年,秋天的時候寒霜一染,那插入雲端的樹冠便火一般紅堂堂地燃燒起來,吸引著我在它的腳下長久地留連、迷醉。

楓香樹我們苗語稱為“圖米”(ndut minx),譯成漢語即“母親樹”之意,這個名字和我們苗族人有著很深的淵源,苗族古歌中說,古時候,沒有天、沒有地、沒有花草樹木、沒有蟲魚鳥獸,更沒有人,什麼也沒有。忽然來了一批神人,一個跟著一個摩肩接踵而來,尤央、莆方、勞棟養,盤古、還有神獸修狃等等,神人們造天、造地、造日、造月,天地日月有了,但大地上到處光禿禿的沒有一點生機,於是神人們去找樹種來栽,苟勞駕著力大無窮的神獸修狃犁耙天下,把各種樹木都栽下了,楓樹栽在友婆的養魚塘邊,很快長大,枝高齊天,魚塘裏的魚秧被棲居楓樹上的鷺鷥吃了,友婆認為是楓樹偷她的魚,楓樹不承認,友婆請理老裁決,理老說楓樹是窩家,判決砍伐楓木樹。楓樹被砍倒了,樹心裏生出來美麗無比的蝴蝶媽媽,蝴蝶媽媽生出十二個蛋,十二個蛋生出人類的祖先薑央和雷公、龍王、老虎、大象、水牛、老蛇、蜈蚣以及妖鬼、蠱毒等等人獸神蠱……

《山海經、大荒南經》載:“楓木,蚩尤所棄其桎梏,是為楓木”。郭璞注“蚩尤為黃帝所得,械而殺之,已摘棄其械,化而為樹也”。

幾乎所有的苗族人都認為蚩尤是苗族人的遠祖英雄。所以他們把傳說中為蚩尤化身的楓香樹尊稱為“圖米”,即母親樹,在很多漢族典籍中,把蚩尤描述得相當可怕,“性惡、食沙,銅頭鐵額”、而“蚩”字的寫法也隱含為山中大蟲的貶意。大凡勝者為王敗者為蔻,曆史總是為勝利者所書寫,五千年前發生在逐鹿之野的那場戰爭,蚩尤為首的九黎部落被炎黃聯盟打得落花流水,舉族南遷遁入深山叢林,與鳥獸為伍,之後一直固持地堅守著對楓香樹的圖騰,一代又一代。至於人家對蚩尤的各種貶意評說,他們隻是象眼前的楓香樹一樣,即使燃燒似火卻一聲不響。

沉默,有時候比什麼都值價,曆經秋霜濡染的楓香樹那無聲的燃燒,相信誰看了都會刻骨銘心。

寨子裏的明林阿伯曾請我到他家去坐一會,其實他的目的就是要告訴我關於蚩尤和楓香樹的事情。他們家的房子是五柱八瓜的純木結構瓦屋,除了堂屋外,各處都鋪了木地板,而且屋內用木板裝了幾個結構嚴密的套間做為臥室,因為每個套間都對外開了一扇木格子窗,不用說住起來是很舒適的了。明林阿伯口裏說請我到他家坐一會,但進了屋後他卻不急於讓坐,他把我拉到堂屋右方的一根一抱粗的房柱前,指著柱子對我說:這是我家房子的頂梁柱,我們稱為“紐棟”是用“楓香樹”做的,必須用楓香樹做才行。我問明林阿伯這是為什麼,他說這是祖上傳統,隻有這樣,住起來才發子添孫,人丁興旺。明林阿伯還告訴我,過三天寨子裏有家人要做“吃豬”法事,是專門為祭祀蚩尤而舉辦的。於是第三天我去了那戶舉辦“吃豬”法事的人家。我去的時候,法事已經開始,祭壇上紮滿了彩紮,花花綠綠的,我發現明林阿伯和另一名中年婦女都穿得齊整整的,一左一右一動不動地坐在祭壇上,象兩尊完美的雕塑一般,對於我的到來,明林阿伯仿若沒有看見,他的眼光專一地望著某個地方,專一得甚至有些發綠。而祭司在他們麵前低沉的呤誦聲正像一團巨大的紅雲罩上他們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