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當文徵明尚未動身前往江陰的時候,朱子儋卻把不啻拱璧般的“東坡五帖”,寄來蘇州。文徵明考據東坡的生平與交往,為作長跋,祝枝山也有楷書長題。此跋,文徵明暡甫田集暢中,載為正月二十八日,別本有作三月一日者,不知孰是?
去年十二月的一場大雪,蘇州一帶,凍餓而死者,難以數計,艱苦多難的正德四年,就在這樣嚴酷的悲劇中落幕。文徵明多少有些慶幸他的蝸居鬥室,沒有冒著嚴寒北上。
幾番春雨飄過,花開鶯啼,燕子像一條條金線般在柳條間穿梭,銜泥築巢。隨著綻放的春花,人們也重新露出笑靨,著上春裝,到四郊和城內外的名園中,遊春賞花。
獨坐西齋,文徵明麵對窗外細雨,和假山石上的杜鵑,似也遊興勃發,心中浮現出橫塘兩岸的杏花,和煙雨中隱隱的青山;這正是他跟蔡羽、湯珍、錢同愛等一幹秀才放槳蕩舟的時候。適巧王鏊弟弟王銓(秉之),以佳紙前來索畫,文徵明就以王洽潑墨法,揮灑成江南煙雨,與他平日善寫的青綠山水大異其趣。複以黃山穀詩筆,題寫其上:
“百疊春雲百疊山,杏花三月雨斑斑,分明記得橫塘路,一葉輕舟載雨還。”—橫塘詩意圖並題卷(注一)
為宜人春色所鼓舞著的祝枝山,在友人家中見到一幅文徵明弘治十二年所畫的水墨畫。溪林煙櫂,江天相接。斜日照射下的山雲,緩緩地移動著,慵懶的神態,直似要晚風來輕柔地扶持。蒼潤的筆致,揉合了董源、吳鎮等遺意,充分表達出青年時代文徵明的聰明和才氣。最難得的是,畫中已有沈周、吳寬和楊循吉幾位前輩的題識。
“征明於舉業之暇,而能好衍繪事,其托興亦書遠矣。因覽此卷,歎羨久之。匏翁。”(注二)吳寬跋中的語氣,可以想像其生前的寬和慈靄。同時,祝枝山也為文徵明,這位二十多年好友的成就感到驕傲,認為這帙小卷,即使雜之於李成、荊浩作品中,恐怕也難分軒輊。因而為寫韋應物五古一首,使詩情畫意,兩相輝映;時為二月二十四日。
然而,暮春一過,自然的災禍,又複籠罩在吳越大地之上。
致仕歸隱的王鏊,在詩中形容正德五年春夏之交的雨勢:
“南方春夏交,正是插秧候,望望惜雨幹,事乃胡大繆。霖霪已彌旬,雨意猶未透……”——苦雨二首之一(注三)
雨中,隻見山間的烏雲,像煮飯的書餾,洶湧而出。灶硎生出鮒魚,鼬鼠在樹上號饑,洞庭東山的田疇,浩浩蕩蕩地與太湖波濤連成一片。
一整個夏天,祝枝山不僅關心著雨,憂心仲仲地注視著江南的災害,更以詩、歌謠抒寫吳越山川人民的苦難。
“天皇耄不事,地後虐不仁,盡卷天河水,淋灌九州人……”——代江南水災謠(注四)
天皇、地後、司雨龍王,被心直口快的祝枝山一一罵逼;隻是傾盆大雨,依然不止。他更以“水詩”、“沈憤”、“九湣九首”,聲討天地不仁所造成的人間慘象:
“饑亡溺亡十亡五,載降之疫亡亡數;誰生曆階令帝怒?令帝怒,半為鬼;曆階人,安富貴!”——九湣九首之五(同注四)
在雨聲濤影中,從邸報,和四方商旅、流民、亡卒的傳言,知道饑饉、戰亂正到處流布;帶給人們心裏的惶恐和震撼,甚於夏空中隆隆的雷電。
湖湘一帶,有沔陽賊楊邱仁等出沒。
王銓五、汪澄二及羅先權等,在江西各處,分別據寨樹幟。也有些股匪,向東南福建、廣東流竄。
四川,則有藍廷瑞等聚眾稱王,官軍屢戰不克;事實上,無論官兵和士司部卒,並沒有認真剿匪蕩寇;由流傳的民謠,可見一斑:
“賊如梳,軍如篦,土如書”
不敢迎擊土匪的官兵,往往馘良民之首以邀功,而真正有戰功者,卻被刀筆之吏隨意誣陷。
一次,某大帥求詩,伯虎在其扇上題:
“隨心燈下窗前筆,濺血模糊陣上人。”(注五)
這詩,一下子觸動了大帥的心事,感泣而去,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至於土司之兵,討賊不力,搜刮擄掠,卻巨細無遺,人民的命運,也就不難想像。
四月初,寧夏、甘肅一帶的安化王書書反;以討劉瑾為名,傳檄遠近。
正德皇帚詔起右都禦史楊一清總製軍務,以太監張永為監軍,率軍討伐。
成化八年進士出身的楊一清,曾在陝西督學八載,工作餘暇,對邊事有極深的認識。博學、寬厚而又通權達變的楊一清製軍,使人深慶得人,鹹認為他會勿枉勿縱,使西北邊民,免於誅連和塗炭。張永,劉瑾同黨,是著名的八閹之一。但,自劉瑾專權後,張永頗受排擠和構陷。張氏此行,是否為楊氏掣肘賁事,則未可預料。
安化王舉事僅十八天,討逆軍仍在路上,駐紮寧夏的遊擊將軍仇鉞,就以他的機智、勇敢,計擒書書。
“藩宗亂易除,國家內亂不可測奈何?”西行途中,楊一清忽然感慨無限,老淚縱橫地對張永述說起心事。
張永一時錯愕,大為不解;及至知道所謂“內亂”,指的是專權禍國,流毒縉紳的劉瑾時,不由得無可奈何地歎息:
“瑾日夜在上旁,上一日不見瑾則不樂。今其羽翼已成,耳目廣矣,奈何!”
戲劇性的高潮,明朝命運的回轉,是張永押解安化王和他的眷屬及親信,自寧夏回京獻俘的一幕:
八月中秋,京中人家,多半置酒,準備度節賞月。但,道路傳言,司禮太監劉瑾,可能在這幾天借文武百官為其兄劉景祥送葬的機會,挾持百官,舉兵作亂;因此,節日的歡樂,卻蒙上一層恐怖的陰影。
得到這種傳言的張永,不顧劉瑾緩期獻俘的指示,反而提前入京。滿懷喜悅的青年皇帝,策馬親迎抄東華門。獻俘禮畢,隨即賜宴犒勞,劉瑾自然也在賜宴之列。
夜深了,劉瑾先行退去,一時頗有酒闌人散的冷清。監軍張永依楊一清之計,想跟皇帝奏報寧夏軍務。他從袖中,抽出安化王討劉瑾的檄文;十七大罪狀,赫然列於紙上。朱厚照閱讀檄文;張永腦中則縈繞著楊一清懇摯的話語,和為國事而憂戚的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