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中宗景龍四年(公元 710)六月,長安的氣候和往年一樣宜人。
清晨,一場小雨過後,初上東山的朝暾,比往常更加紅亮。路旁的垂柳被曉風拂動,把晶瑩的水珠拋灑到草地上,逗起輕輕的聲響。雜生在綠草茵中的野花,發出陣陣撩人的清芬。
長安城的南郊,一切都顯得那麼鮮潔明淨。一簇人馬從安化門湧出,直奔城南杜曲而來。為首的一匹銀白色高頭大馬上,騎坐著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遠遠看去,他服飾華美,體態偉麗,舉止風流。但若近看,就可發現他顧盼之間,不時微蹙雙眉,表明他心懷隱憂。一眼就可看出,他是這隊人馬中的主人。他的身後,一匹棕馬緊緊跟隨,馬上坐著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他掛著腰刀,背著箭壺,不時地左顧右盼,不時地變換著騎馬的姿勢,顯示出他強健的軀體內有無處發泄的過剩的體力。
他們的後麵,簇擁著十幾個騎馬的家奴,有的托著獵鷹,有的拎著鳥網,有的擎著釣竿,最後兩匹馬上,馱著藤簍,顯然盛裝著酒食和食具。四條獵狗,興致勃勃地在隊伍前後亂竄亂叫。
一看這陣容,人們或許揣測,這是豪門公子去郊外射獵。可是,此行的真正目的,隻有那年輕的主人自己心裏知道。這個年輕人,是當今皇上李顯的侄子,相王李旦的第三個兒子,也就是後來中國曆史上赫赫有名的皇帝唐玄宗李隆基。不過,這個時候,他隻有二十六歲,僅得一個臨淄王的封號,前不久做過潞州別駕,現在離任回京,和幾個兄弟閑居在隆慶坊。
跟隨在他身後的貼身奴仆,原名叫李宜得,現已改名叫李守德,是個有主見又有勇力的人。
此刻的李隆基,根本無心觀賞路旁明媚的風光,他的思緒,隨著馬蹄的節奏,在飛快地旋轉著。但表麵上,他又不露聲色,力圖給人們以這樣的印象:李隆基不過和其他一些公子王孫一樣,也是個胸無大誌,熱衷於鬥雞走狗、呼鷹逐兔的角色!今天,不過是又一次平平常常的郊外射獵取樂而已!
那個人今天在家嗎?若是不在家,可就白費今天的一番苦心了。他現在太需要那個人了,那個人的行跡談吐太奇了……半個月前,李隆基帶領這幫人郊遊,射鳥釣魚。到了午間,滿腹心事的李隆基仍不思歸,懶懶地倚在一株大樹下小憩。一個看上去比他年長幾歲的人,悄悄地走近他,恭謹地邀他們到家中獻茶。當時,李隆基及其奴仆們都感到詫異,哪裏來的這麼一個冒失鬼呀?敢邀請天子的侄兒到他家裏做客!
李隆基問道:“你是誰?認得我嗎?”
“我是山野小民,有姓無名,排行十一,人稱‘王十一’,並不認識貴人。貴人如肯辱臨寒舍,足使蓬門生輝!”王十一的回答不慌不忙,不亢不卑。
李隆基更感到奇怪了。這個山野小民,根本不認識我,怎麼敢貿然邀請我去他家呢?他真是一個連正經名字都沒有的普通百姓嗎?那他在我這個呼奴使婢的親王麵前,怎麼顯得這樣舉止從容呢?
出於一種好奇感,也出於一種舉大事急要搜羅爪牙的心理,李隆基答應了王十一的請求,他站起身來說道:“好吧,既蒙你盛情相邀,敢煩你前麵帶路了!”
王十一的家在杜曲的村東頭,稀疏的籬笆圍成一個小院。三間茅屋,看上去是去年秋天新修葺過的。房前屋後,種著菜蔬。室內的陳設十分簡陋,惟一案、一幾、一床而已。
李隆基落座在案前的一個杌子上,瞥見案上置著文房四寶,隨口問道:“你是讀書人?”
“粗通文墨,替人抄書糊口,老天餓不死兩隻眼兒的麻雀,有水就能養活四條腿兒的蛤蟆。”
李隆基感到這個人的談吐挺風趣,正要繼續盤問,王十一的妻子出來獻茶了。她身材頎長,容貌秀媚,雖是葛衫布裙的村婦打扮,但舉止大方,隱隱透出一種大家閨秀的氣質,李隆基不由得多睃了幾眼。而王十一這時卻走到外間去了。
李隆基喝著茶,忽然發現屋子北牆上斜掛著一把刀,便問王十一的妻子:“你丈夫還習武?”“他隻識幾個字,不大習武。那柄刀是他祖上留下來的,雖家道貧寒,也未舍得變賣。”“嗯?拿來我看!”王十一的妻子從牆上摘下刀,李隆基剛要伸手去接,她卻把刀遞給了在李隆基身旁侍立的王毛仲。這王毛仲是李隆基的另一個貼身奴仆,為人機靈乖巧。他用袍袖拂去刀鞘上的灰塵,將刀捧到了李隆基的麵前。李隆基抽出刀來一看,不由得讚道:“真是一口好刀!”“名叫青鋒。迎著日光,可看出刀鋒閃閃泛出青光。 ”王十一的妻子補充說。“嗯。你丈夫何方人氏?”“祖上是河內人,數年前流落江都……”閑談之間,李隆基聽到外間廚房裏有雜遝忙亂的腳步聲。他起身踅到外間一看,隻見煙霧騰騰,香氣地、雱霈,王十一正指揮著跟自己來的李守德等幾個奴仆忙著做飯,王十一已將其家中惟一的一頭驢殺死,煮了滿滿一陶鍋驢肉,上麵還浮著青蒜。
王十一見李隆基出來,沒有打招呼,隻衝他笑了笑,一邊扇火,一邊搖頭晃腦地唱道:蓬門亮亮,貴人天降。斬一蹇衛,敬奉客嚐。扇風添柴,灶火旺旺。調和鼎鼐,燮理陰陽。相機而作,天地光光。李隆基博古通今,知音識律。他聽得出,這歌詞非經非典,是王十一順口胡謅的。而這胡謅的歌詞,又似乎含有深意,觸動著李隆基的心機……“殿下,到圍場了!”李守德打馬趕上一步,對李隆基提醒道。李隆基從回憶中收回心思,舉目一看,已來到杜曲東南的一片山岡。時值六月,這裏草木萋萋,鶯啼雉雊,雖不是那種秋高獸肥的狩獵黃金季節,但在這草深林密的地方馳騁一番,也足以快人胸臆。“好!就在這裏射獵一場,再釣魚捕鳥!”有其主必有其仆。李隆基能歌善舞又善騎善射,他的奴才們也就都是玩樂的行家。他們一聽主人發了話,便都歡呼著行動起來,各操家什,各行其事,順風點火放煙的,頂風吹號鳴鼓的,唆狗的,放鷹的,很快就把一片山岡變成了煙熏火燎、人喊狗叫、鹿奔狐突的獵場。
李隆基在這小小的獵場中縱橫馳騁著。“淫婦,看刀!”一隻受驚的狐狸正懵頭懵腦地亂躥,被李隆基驟馬趕上,一刀砍倒。“韋家的小走狗,看箭!”一隻冒火突煙而逃的兔子,應弦而倒。借著狩獵,借著胯下狂奔的馬,借著手中揮舞的刀,借著呼嘯的箭,年輕的親王盡情地發泄著心中的憤懣!國家,局麵糟透了!貞觀、永徽之治早已成為過去。現在是內有饑民,外有邊患!
朝廷,哪裏還像個朝廷的樣子!伯父身為皇上,言行毫不檢點,弄得一點威儀也沒有。他一味沉湎於享樂之中,大權旁落,綱紀廢弛,皇後韋氏專權,勾結宗楚客、紀處訥等,呼朋引類,群小競進,賣官鬻爵,導淫誨奸,把莊嚴的朝堂弄得烏煙瘴氣,簡直與妓院和魚肆相似!
這一切,使他這個血氣方剛、心性高遠的親王忍無可忍了!義憤,像烈火在心中燃燒,像狂潮衝動著他的心緒!近一年以來,他一直在義憤的烈火與狂潮中生活著。
刀不空落,箭不虛發,並沒有使他進入前些年狩獵時那種快然自足的境界,沒有使他陶醉。他一直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乘奴仆們不注意,他勒住了座馬,收刀入鞘,插弓進囊,選擇好路線,然後打馬衝出獵場,馳下山坡,沿著小路向杜曲跑去。他不需要奴仆護衛,憑體魄,憑武藝,三五個歹人奈何不了他!他不需要別人知道自己心裏的秘密,古往今來,多少政變,都是因為做事不密而被扼殺在血泊中!為了保密,他今天沒有讓自己很得意的貼身奴仆王毛仲跟來。王毛仲心眼太多,什麼事一看就明白。李隆基現在不願讓這個奴才過多地窺明自己的心事,盡管自己的不少事根本沒瞞住他。
今天,他要找到王十一,要和他單獨談一談。上次到王十一家,休息一會兒,胡亂吃了幾塊青蒜燒驢肉,丟下一錠銀子便告辭了,連自己的身份也未告訴對方。而對方也好像對自己的身份毫無興趣,連問都沒有問,隻稱他作“貴客”。回到府裏,李隆基反複玩味王十一的言行,覺得王十一的話句句含著機鋒,決不像一個等閑之輩,更不像是韋氏的爪牙,說不定是一個知己,是一個滿腹韜略、能移星換日的人。他現在需要的正是這種人啊!
快到了,可以看到杜曲村頭那個小院了;快到了,可以看清院籬笆的一根根細竹竿了。啊,他房子裏有人出入,他在家!李隆基來到王十一的門前,把馬韁係在門前的柳樹上,推開柴扉,徑直向院內走去。打開房門出迎的是一個中年人,一個中年婦女留在屋內探頭探腦向外張望。看樣子,他們是這裏的主人。李隆基停住腳,怔住了。環顧一下小院,沒錯,這肯定是王十一的家,可怎麼這麼快就換了主人呢?那個中年人看出了李隆基的疑慮,施禮道:“敢問貴人,可是李三郎嗎?小人姓杜,行六,賤諱一個耕字。”李三郎?這是皇族內部父輩對我的稱呼,這個說話囉囉嗦嗦的老兒怎麼知道?怎麼敢這樣放肆?李隆基不由得有幾分慍色,沒有作聲。
那個杜耕又忙解釋道:“是這麼回事兒,王先生臨走有吩咐,說近日有個貴人叫‘李三郎’的來找他……他走了不少日子了,領著他的娘子走的,屋裏那幾件家什都撇下了……”
李隆基見這個人不問自答,喋喋不休,便攔住他的話頭,問道:“王先生到哪裏去了?”“沒有說。隻給李三郎留下一封信。敢問……”“我就是‘李三郎’,快把信拿給我看!”杜耕回到屋內,取出一個封筒,遞給李隆基。李隆基又問道:“你是王先生的什麼人?”
“小人和王先生非親非故,素不相識。王先生是外鄉人,來到此地借小人的二叔家這處閑房暫住,替我二叔家抄書,賺幾錢銀子。可沒住多久就叫人家攆走了……”
“叫誰攆走了?”
“叫我二叔……不是,是西頭韋曲的人欺侮我們杜曲的人,硬是霸占了我二叔的一處田產。我二叔氣病了,也沒有心思雇人抄書了。王先生隻好走了,我二叔才叫我來照看這座房子……”
“韋家還欺侮杜家?”李隆基像是自語,又像是發問。
杜耕又得了話題:“貴人有所不知,這個地方,叫作杜曲、韋曲,韋、杜兩族世居於此,世代官宦。人們造出口號說,‘杜曲韋曲,離天五尺’,可現在老韋家上天了,老杜家不行了,就挨老韋家欺侮了……”
李隆基的耳朵裏早就灌滿了韋氏橫行霸道、無法無天的事。他不再聽杜耕的嘮叨,轉身走出小院,翻身上馬。在回獵場的路上,李隆基小心翼翼地從懷裏取出封筒。這王十一留下一封什麼信呢?留下了錦囊妙計,還是說明自己的身份和去向?出乎他的意料,打開封筒,裏麵的一張蜀箋上,隻寫了八個字:當斷不疑當仁不讓李隆基心裏什麼都明白了,這王十一不但知道我的身份,而且洞悉我的心誌,對宮廷的情況也了如指掌!可他為什麼這樣藏頭露尾呢?他到底是什麼人呢?他到哪裏去了呢?嗒嗒嗒,前方的路上傳來急驟的馬蹄聲。李隆基舉目望去,小路上迎麵跑來兩個騎馬的人。
兩匹馬到李隆基麵前停下來。第一匹馬上跳下一個彪形大漢,他麵皮白淨,眼大有神,左下頷有一塊指甲大的紅痣,生著幾根黑毛。他就是李隆基的心腹仆人王毛仲。第二匹馬上跳下一個苗條俊美的後生,一身書生打扮,李隆基並不認識。兩人向李隆基施禮請安。李隆基問王毛仲:“不是讓你留在府裏嗎?跑到這裏幹什麼?”王毛仲答道:“高公公派他來,說有要事啟稟殿下!”說著瞅了那後生一眼。那後生上前一步,說道:“高公公派奴婢來……”
“你是誰?”李隆基問道。“奴婢是高公公手下的小黃門楊安!”“小黃門?”李隆基看著他的白衫襆帽軟底靴,眼裏露出疑惑的目光。王毛仲忙解釋道:“是奴才給他換了裝束,怕惹人耳目……”李隆基馬上明白了,滿意地點點頭。楊安又說道:“高公公派我告訴殿下,大內出事了……”一個糊塗久了的皇帝,一旦清醒過來,可能就是不幸或死亡向他逼近的時候。十四天了。這十四天,李顯感到是自己做皇帝六年裏最為清醒的時間。他知道夙興夜寐了,知道自己親自批閱奏章、親自書寫和簽發重要詔命了。當然,這還隻是一種有限的清醒。他沒有大刀闊斧地割除積弊的膽魄和措施。促使他清醒的,是上個月十七日的那次朝會。那次朝會真是驚心動魄,至今他還記憶猶新。那次朝會,他親自追問許州司馬參軍燕欽融奏章中所說的事。跪在太極殿禦案前的燕欽融,似乎不要命了,慷慨激昂地回答他的盤詰。他問道:“你上疏責朕失儀,今日容你當麵詳奏。說得有道理,便赦你無罪;說得沒有道理,便是毀謗朕躬!”
燕欽融頓首答道:“臣聞陛下朝堂上,會宴時,毬場裏,梨園內,不顧尊卑上下,與群下恣意嘲謔,聽淫詞,觀褻舞,還和皇後、宮人在元宵節微服出遊京城大街,男女混雜,摩肩並踵,這樣不自重不自愛,便是失儀!”
燕欽融的直言上奏,使他有些難堪,但又句句是實,無法回駁。唉,當時樂得忘乎所以的事,今天在這肅穆的朝會場合一品味,確乎感到有點不像樣子,不成體統!慚愧抵消了幾分惱怒,他的聲音不覺放低了些,問道:“你說後宮幹撓朝政,又有什麼根據?”
“皇後及其胞妹郕國夫人,崇國夫人,還有安樂公主,上官昭容等,賣官鬻爵,朝野皆知。就是市井無賴,隻要交錢三十萬,也可得到官職,外人稱作‘斜封官’,現在這種斜封官已有幾千人;重要官職的額外添員甚多,朝野都嘲笑宰相、禦史、員外官為‘三無坐處’,意即人多得連坐的地方都沒有。臣以為,有唐以來,現在朝政的混亂,實為空前。而這些,概由後宮幹預朝政所致。願陛下大權獨攬,政由己出,雷厲風行,裁汰濫官,整肅宮掖。如此則國家幸甚,社稷幸甚!”燕欽融說完,又連磕了兩個頭。
他心中的惱恨已消失大半,暗暗佩服起這個小小的司馬參軍來。對方置生死於度外,直言時弊,忠肝義膽,實在可嘉。唉,隻怪自己,經曆二十年的磨難後重新當上皇帝,以為苦盡甘來,縱情享樂,荒廢了朝政。近年來,奏章懶得看,詔書懶得寫,皇後便和上官昭容她們串通一氣,為所欲為,盜用我皇上的名義,幹了多少壞事喲!她們受了人家的賄賂,便軟磨硬泡,要我降旨授人家官職,這些墨敕不經外廷審議,斜封著由宮廷側門送往中書省,外人稱那些由此得官的人叫“斜封官”!古往今來,哪朝哪代有過這個詞兒?真是曠古奇聞!還有那個安樂公主,有時幹脆自己寫好聖旨,用手捂著,不讓我看上麵寫的是什麼,就逼我簽字,唉,誰知道都簽發了些什麼樣的荒唐敕命喲!皇上有我這麼做的嗎?不行,不能再這樣糊塗下去了,也該借這個燕欽融的口敲一敲她們了!
於是,他又問道:“你說皇後淫亂,宗族強盛,圖謀不軌,有何憑證,速速奏來!”
燕欽融微微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瞥了周圍鵠立的大臣們一眼,眼中閃出複雜的目光,有怨懟,有期望,有舍生取義的莊嚴,有告別人世的淒惋。顯然,這個小臣知道,皇後就坐在皇上身後的珠簾後麵,她的黨羽就站在自己的身旁,自己當場揭他們的陰私,指斥他們的倒行逆施胡作非為,非死不可。也難為這個小小的參軍了,聽說他上朝前已讓家裏人為他準備好了棺材。
燕欽融終於開口了,吐詞是那麼清晰高朗:“臣該萬死!臣以為,皇後與陛下共患難多年,今日多享些富貴,也在情理之中。但皇後無法無天,驕恣縱欲,先通武三思,謀害先太子重俊,這是盡人皆知的事,獨陛下不予深究。逼死先太子重俊後,皇後更是變本加厲,私幸散騎常侍馬秦客和光祿少卿楊均,上官昭容也與中書侍郎崔湜私通,穢聲滿朝野。安樂公主恃寵生驕,強占民田修定昆池,耗資巨大,並公然在皇城大街上強掠百姓為奴,搞得百姓怨聲載道。現在韋氏眾兄弟,竊踞要職,皇後與宗楚客、武延秀等把持朝政,朋比為奸,居心叵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