甭獨的赫汶星是赫汶恒星唯一的伴隨者,兩者構成了這個星區唯一的恒星係。這裏已經接近銀河的最前緣,再往外便是星係與星係間的虛無太空。
甭獨的赫汶星,如今被包圍了。
就嚴格的軍事觀點而言,它的確是被包圍了。因為在銀河係這一側,距離赫汶星係二十秒差距之外的任何區域,沒有一處不在騾的前進據點控製之下。在基地潰敗覆亡四個月之後,赫汶的對外通訊已經柔腸寸斷,就像是被剃刀割裂的蜘蛛網一樣。赫汶所屬的船艦都向母星集結,赫汶星成了唯一的戰鬥據點。
而就其他非軍事的觀點而言,被包圍的壓迫感似乎更為強烈。絕望無助的情緒早已滲透進來,赫汶整個籠罩在悲觀的宿命中。
貝坦拖著沈重的腳步,走在畫著粉紅波狀條紋的通道上。她邊走邊數,經過了一排排乳白色的塑麵餐桌,終於數到自己的座位。坐上了高腳而沒有扶手的椅子之後,她才感到輕鬆一些,一麵機械化地回答著彷佛聽到的招呼,一麵用酸疼的手背揉著酸疼的眼睛,同時隨手將菜單取了過來。
她瞥了一眼菜單,看到幾道人工培養的蕈類做成的菜肴,立刻感到一陣思心反胃。這些食物在赫汶被視為珍貴的美食,可是她的基地胃口卻認為簡直無法下咽。她正要皺起眉頭,忽然聽到一陣啜泣聲,於是馬上抬起頭來。
直到這個時候,貝妲才注意到了襲娣。裘娣的麵貌平庸,還有個獅子鼻,雖是金發卻毫不起眼。她的座位在貝妲的斜對麵,兩人隻是點頭之交。現在裘娣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傷心地拚命咬著一塊濕透了的手帕:她不停地抽噎著,直到臉龐都漲得通紅。她的抗放射衣搭在肩上,已經皺得不成樣子;透明的麵罩紮到了點心裏麵,她也根本視若無睹。
襲娣的身邊早已站了三個女孩,在那裏試圖安慰她。她們不停地輪流拍著她的肩膀,撫著她的頭發,還胡亂說些安慰的話,可是顯然一點效果也沒有。
貝妲走過去加入她們的陣容。她輕聲地問:“怎麼回事?”
一個女孩回過頭來,輕輕聳了聳肩,意思是說“我也不知道”。然後她也感到這個動作不足以達意,於是將貝妲拉到一邊去,對她說:“我猜她今天很不好過,她在擔心她先生。”
“他在擔任太空巡邏任務嗎?”
“是的。”
於是貝妲友善地向裘娣伸出手,對她說:“喪娣,你何不回家去休息呢?”
相對於剛才那些軟弱無力的空洞安慰,貝妲這句話顯得有效多了。
裘娣抬起頭來,恨恨地說:“這個星期我已經請過一次假了……”
“那麼你就再請一次。如果你硬要待在這裏,你可知道,下個星期你還得請三次假呢。所以說你現在回家,就等於是一種愛國的行為——你們幾位,有沒有和她在同一個部門的?好,那麼請你幫她打一下卡——裘娣,你最好先到洗手間去一下,把臉洗洗乾淨,重新化化妝。去啊!走!”
然後貝妲又走回自己的座位,再度拿起菜單,覺得稍微鬆了口氣,可是心情卻更加沮喪。這些情緒是會傳染的,在這種令人精神崩潰的日子裏,隻要一個女孩開始哭泣,就會使得整個部門都人心惶惶。
貝妲終於硬著頭皮,決定了要吃什麼菜。她按下手時邊的一個按鈕,再將菜單放回原處。
坐在貝坦對麵的是一位高個子的黑發少女,她對貝妲說:“我們除了哭泣之外,隻怕不能做什麼了,對下對?”
那少女在說話的時候,過分豐滿的嘴唇幾乎沒有蠕動。貝妲注意到,少女的嘴唇是最新潮化妝術的傑作,呈現出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
貝坦垂著眼瞼,咀嚼著對方話中拐彎抹角的譏諷,同時無聊地看著午餐自動運送的過程——桌麵上的瓷磚部分先向下沉,然後帶著食物又升上來。她小心翼翼地撕開餐具的包裝紙,輕輕攪拌著麵前的食物,直到原本熱騰騰的菜肴全都變涼了。
此時貝妲才開口說:“賀拉,你想不到任何別的事可做嗎?”
“喔,當然,”賀拉答道:“我可以!”她熟練地隨手做了一個小動作,就將手中的香煙彈進了壁槽中。香煙剛進入那個垃圾處理槽,就被一陣小小的閃光吞噬了。
“比如說,”賀拉合起了保養得很好的兩隻纖纖玉手,放在下巴底下,對貝姐說:“我認為我們可以和那個騾達成一個非常好的協議,趕緊結柬這些荒謬的事。可是到了那個時候,當騾要來接管此地時,我可沒有……嗯……沒有管道能及時逃走。”
貝妲光潤的額頭並沒有因此皺起來,她的聲音輕柔而冷淡:“你的兄弟或是你的先生,沒有一個在星艦上服役吧,對下對?”
“沒有,然而,讓別人的兄弟或丈夫去犧牲生命,我更看不出有任何意義。”
“如果我們投降的話,犧牲一定會更大的。”
“基地已經投降了,可是卻安然無事。你看看我們———男人們都去參戰了,而敵人卻是整個銀河。”
貝妲聳聳肩,用甜美的聲音說:“恐怕隻有前者令你煩惱吧。”說完,她繼續吃著大盤子裏的蔬菜。
四周突然之間鴉雀無聲,讓她感到很不舒服。坐在附近的女孩們,沒有一個想對貝姐的嘲諷加任何的評語。
貝妲終於吃完了,隨手按下另一個按鈕,餐桌就自動收拾乾淨,她趕緊離開了餐廳。
坐在貝妲隔壁的隔壁那個女孩,此時忽然用欲蓋彌彰的耳語,問賀拉道:“她是誰啊?”
賀拉靈動的嘴唇翹起來,愛理不理地說:“她是我們協調官的侄媳婦,你難道不知道嗎?”
“是嗎?”問話的女孩趕快轉過頭去,剛奸好趕上瞥見貝姐最後一眼。她轉回頭又問:“她在這裏做什麼呢?”
“隻是一個普通的裝配員,你難道不明白這年頭流行愛國嗎?這樣做有多民主啊,真是令我哚心。”
“算了,賀拉。”坐在賀拉旁邊的眫女孩說:“她從來也沒有拿她叔叔來壓我們,你就別再說了好嗎?”
賀拉白了眫女孩一眼,根本不理會她的話,然後又點燃了另一根香煙。
罷才問“她是誰”的那個好奇的女孩,現在正全神貫注,聽著對麵一位大眼睛的會計小姐滔滔不絕。會計小姐的話說得很快:“……當謝頓演講時,她應該也在穹窿——我是說真的在竅窿裏麵,你知道嗎?聽說市長氣得當場口吐白沫,還發生了不少的騷動,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你知道嗎?在騾登陸之前,她及時逃走了,聽說她的逃亡過程驚險萬分,強行穿過了封鎖線等等等等。我真奇怪,她為什麼不將這些經曆寫成一本書呢?現在這些講戰爭的書可真暢銷呢,你知道嗎?還有,她也應該曾經到過騾的大本營——卡爾根,你知道嗎?並且……”
報時的鈴聲響了起來,餐廳中的人漸漸離去。會計小姐的高論依然不停,好奇的女孩聽得目瞪口呆,隻能在適當的時候,說一句點綴性的:“真——的嗎?”
當貝姐回到家的時候,洞穴中巨大的照明已依次被遮蔽起來,使得這座洞穴都市逐漸進入“黑夜”。這種人工的黑夜,意味著現在已是“好人與勤奮工作者進入夢鄉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