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LE 01
1
天色尚未完全亮起來。
一片寂靜包圍陰暗的佛堂。
正麵供奉一尊木雕的釋迦牟尼像。
齊藤一心擺出坐禪的基本姿勢結跏趺坐(※盤坐,雙腳交叉腳背坐在大腿上的姿勢。)和法界定印(※雙手掌心朝上交疊,拇指相觸,放在兩腿間。),坐正髖骨挺直背脊。
筆直看向前方,固定視線雙眼半睜。
——一、二、三……
在心中默數,慢慢調整呼吸。
然後是調和心緒。
——圓相(※禪的一種符號,一筆畫成的圓形,象征開悟。)。
如果不調和心緒,就無法正確觀見事物。
這是禪的基本思想。
但是,一心明白這件事很難辦到。
不論如何想進入「無」的境界,雜念依然掠過心頭。
例如一些日常生活中的芝麻小事,或是嫉妒、憎恨等負麵情感,抑或是空腹感或睡意之類的欲望——
占據一心內心大半部分的是關於那男人的事情。
雖然在日常生活中偶而會忘記這件事,但像這樣坐禪時一定會化為強烈的印象浮現出來。
不過,浮現腦海中的男人沒有臉龐。
因為雖然知道那男人是什麼樣的人物、做過什麼事,實際上卻不曾見過一麵。
臉龐仿佛被陰影填滿般一片漆黑,卻隻有染上鮮紅的雙眼目光炯炯。
一想到那男人的事,一心的心便騷動不安地動搖著。
——憎恨。
心中確實有這種感情存在,不過一想到若是沒有那個男人,八雲和奈緒也不會來到世上,無法切割單純的情感也是事實。
——我能原諒他嗎?
倘若有人如此詢問,我大概會立刻回答辦不到吧。
但是,同時我也感覺到類似宿世因緣的東西。
那個男人從一心身邊奪走重要的人,然後也同時給予他同等重要的人。
現在一心的生活可以說是那個男人賦予給他的。
雖然好幾次反複思考相同的問題,卻一直遍尋不著解答。
「嗯。」
一心一麵呻吟一麵睜大雙眼。
——果然還是遭到雜念支配。
麵露自嘲的微笑以後,一心緩緩站起身來,離開佛堂來到外麵。
不知不覺之間太陽升起,洋溢著清爽的晨光。
一心看向庭院內的櫻花樹。
樹枝上看得到染上淡紅色的小花苞。
雖然現在依然有些冷,但春天即將到來。這樣一來,這個庭院也會開滿花朵吧。
「辦個賞花會吧。」
一心自言自語說道。
「啊——」
對聲音有所反應而移動視線,看見奈緒正朝向這裏走來。
奈緒的笑容裏有她的影子,那是一心唯一心儀的女性。這張笑臉對一心而言是多麼強韌的支柱。
一心自然而然笑顏逐開,等待奈緒跑到身邊來。
不過在奈緒走到之前,一陣劇烈的頭痛襲來,他猛然跪在地上。
額頭一口氣滲出汗水。
最近頻繁的嚴重頭痛令他相當煩惱。一心忍耐著斷斷續續襲來的疼痛,同時抬起臉來。
「嗚——」
笑容從奈緒的臉上消失,她擔心地探看一心的臉龐。
「我沒事。」
一心麵露笑容說道,輕撫奈緒的頭。
——等這裏的花開了,大家一起賞花吧。
把手放在奈緒的肩膀上,一心在心中喃喃自語。
2
——無聊死了。
石井雄太郎忍住嗬欠麵向文件。
時序接近三月下旬,氣候逐漸溫暖許多。再加上進行單純的文書處理,即使明知不好卻依然昏昏欲睡。
石井暫時停下手邊的動作,摘下銀框眼鏡,大幅度轉動脖子。
由於一直維持同一個姿勢,脖子的骨頭咯吱咯吱作響。
石井隸屬的「特殊懸案搜查室」納於刑事課的管轄之內。名稱雖然氣派響亮,實際上主要的工作內容是針對沒人管、遭埋沒的案件進行事後的文書處理,以及隨時支援其他部署的機動人員。
石井對於現狀抱持莫大的不滿。
——該不會「特殊懸案搜查室」其實是個閑職吧?
最近他甚至開始這麼認為。
雖然這種想法十分輕率,但既然好不容易當上懂憬已久的警察,當然會想要辦一些如同連續劇般緊張刺激的案件。
話雖如此,像一個月前的武田俊介案件,那種既血淋淋又非得單獨進行搜查的案件,他可是敬謝不敏。
盡管當時拚上小命總算是撐了過來,萬一這次又碰上那種事,會徹底一蹶不振的。
有沒有既安全又刺激的案件呢?
石井一麵抱持這種妄想一麵重新戴上眼鏡。
坐在對麵座位上的後藤身影突然映入眼簾。
皺巴巴的襯衫配上鬆垮的領帶。他仰靠在椅子上張大嘴巴,一麵打呼一麵酣睡的模樣,簡直跟睡在車站長凳上的醉漢沒什麼兩樣。
——要是他肯稍微幫忙一下該有多好。
即使心裏麵這麼想,石井可沒有勇氣把話說出口。
正當石井歎氣的時候門打開了。
「喲。」
進來房間裏的人是刑事課長宮川。
身驅短小精悍,理個大平頭配上恫嚇對方的銳利目光。乍看之下與其說是刑警,還比較像是混道上的人。
「辛、辛、辛苦了!」
石井猛然站起身來,挺直背脊低頭敬禮。
「後藤呢?」
「呃、那個,他人是在這裏沒錯啦……」
石井越說越小聲,把視線移向在椅子上呼呼大睡的後藤。
追隨他的視線,宮川也一同看向後藤。
宮川咂舌後大搖大擺跺步走到後藤麵前。
「這白癡從什麼時候開始睡的?」
「吃完午餐以後沒多久。」
被宮川惡狠狠地橫眉瞪眼,石井無力抵抗輕易便招出來。
下一個瞬間宮川揮起右拳落在後藤的頭頂上。
砰——
沉悶的撞擊聲響遍室內。
感覺就像自己挨揍一樣,石井忍不住縮起脖子。
「痛死了!」
後藤發出野獸般的咆哮從椅子上滑下來,一屁股跌在地板上。
「那、那個、你還好吧?」
石井連忙衝到後藤的身邊。
後藤有所反應抬起臉來。
兩人的視線對上了。
——咦?該不會……
當石井這麼想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後藤驀地站起身來,一把揪住石井的衣襟。
「石井!你這混帳!什麼時候了不起到敢我動手動腳了?你說啊?」
「不、你搞錯了……不是我啦。」
「少羅哩羅唆了。」
「不、可是……」
後藤無意聽取石井的辯解,甚至逐漸加重雙手力道掐住他。
「快住手!」
宮川一巴掌揮過後藤的後腦勺。
「王八蛋!你……到底……在幹嘛……」
後藤反射性轉過身子,發現站在眼前的人是宮川,話音便越來越小聲。
「搞什麼,原來是宮川大哥。」
後藤從石井身上鬆手一把用力推開。
——差點就要窒息了。
石井一麵反複嗆咳,一麵拉正衣襟。
「你什麼時候了不起到敢在工作時間打瞌睡了?」
「哪有從什麼時候,我打從一開始就是這樣.」
麵對宮川責難的口吻,後藤一麵挖鼻屎一麵答話。
「居然將錯就錯。」
盡管宮川嘴上埋怨,仍舊把附近的椅子拉過來坐上,從口袋裏拿出煙盒,順便遞到後藤眼前。
後藤接下香煙,兩人共用同一束火點煙,緩緩吞雲吐霧。
說來說去,這兩人感情還是很好。
以前當後藤說出要辭去警職的時候,大聲一喝「開什麼玩笑!」讓他打消念頭的人也是宮川。
雖然彼此不留情麵互相破口大罵,其實彼此之間有著相當深刻的羈絆。
——這就是男人的友情。
石井一邊投以羨慕的眼神一邊坐下。
「然後咧,今天有何貴幹?」
後藤翹起二郎腿,懶散地靠在椅背上。
這根本不是向上司問話該有的態度。但是宮川絲毫不介意,開口切入正題。
「有個地方要你們跑一趟。」
——又要去支援別的部署嗎?
原本石井是這麼想的,看了宮川的嚴肅表情又改變想法。
雖然隻是漠然的感覺,卻有種非比尋常的事情即將發生的不安湧上心頭。
「我們表麵上看起來很閑,其實忙得要死。請你去找其他人。」
後藤人概是尚未察覺險惡的氣氛,用輕佻的口吻說道,像趕蒼蠅般的揮揮手。
「忙著打瞌睡嗎?」
「欸,大致上是這樣。」
「不去就開除。」
宮川的語氣聽來不像是在開玩笑。
「請便。」
後藤絲毫不動搖,朝向天花板吞雲吐霧。
要是擺出這種態度,宮川的鐵拳馬上飛過來。原本石井是這麼想的,實際上卻不是如此。
宮川垂下眉頭,一反常態長歎一口氣。
「可以的話,我也不想讓你們去。」
「請問這是什麼意思?」
——不想讓你們去。
石井非常介意這句話,不禁從旁插嘴。
「麻煩的是對方指名你們兩人。」
「指名?我們嗎?又不是酒店,打算幹嘛啊?」
後藤用一如往常的態度回嘴。
「七瀨美雪說想要見你們兩人。」
在一陣沉默之後,宮川靜靜地開口說道。
——七瀨美雪。
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石井仿佛觸電般全身顫抖。
全身上下所有的毛孔張開,冷汗一口氣冒了出來。
「為什麼……?」
石井好不容易終於把話問出口。
七瀨美雪是年僅十歲就親手殘殺自己所有血親的女人。
此後,她和八雲的父親,也就是紅色雙眼的男人共同消聲滅跡。過去曾經參與好幾樁案件。
他們不會親自動手直接殺人,而是巧妙操控人類內心深處的憎恨和嫉妒等負麵情感,間接引發犯罪。
——這比直接殺人來得更可怕。
若說世界上有天生的邪惡存在,就是指像他們這樣的人吧。在她的絕對惡意之前,無論多麼罪大惡極的罪犯都顯得遜色。
在武田俊介的案件時,好不容易終於將她逮捕歸案。現在她應該被監禁在看守所,等待法院的判決。
——她為何要這麼做?
石井擦拭不斷滑落的汗水。
「七瀨美雪,事到如今又想幹嘛?」
後藤挺直背脊,一麵定睛瞪視宮川一麵開口說道。
隻要祭出她的名字,就算是後藤也沒辦法開玩笑。
「七瀨美雪好像跟律師說,還有另外一件警方尚未察覺的殺人案。」
宮川用毫無抑揚頓挫的語氣如此說道。
「尚未察覺的殺人案?」
後藤隨手在煙灰缸中撚熄香煙。
熏黑的煙霧嫋嫋飄動。
「至於詳情,她隻跟你們兩人說。她好像是這麼說的。」
「為、為什麼找我們?」
石井提出疑問。
既然是美雪,即便多殺了一、兩個人也沒什麼好不可思議的。
但令人不解的是,為何事到如今才突然想招供——問題就出在這裏。而且,隻願意對後藤和石井兩人吐實也很叫人摸不著頭緒。
「這我也不知道。就算問律師,也隻是一直堅持——她無意跟後藤和石井兩人以外的人談。」
宮川用雙手捂住臉,深深歎了一口氣。
事情的前因後果是搞懂了,話雖如此,石井可絲毫無意跟美雪見麵。
理由隻有一個,因為害怕。
石井舔舐幹燥的嘴唇,看向後藤尋求協助。
後藤擺出一張臭臉摩娑左側腹。
幾個月前後藤肚子上挨了一刀,當然動手的人是美雪。
——拜托請你拒絕。
石井不知不覺之間朝向後藤如此祈求。
他還是很害怕見到美雪。雖然她被監禁在看守所,應該沒辦法造成直接的危害。盡管如此他仍舊恐懼不已。
「沒辦法啊。」
後藤如此說完後便站起身來,一把抓起掛在椅背上的外套。
「後藤刑警,萬萬不可。這一定是陷阱。」
石井哀求著。
既然美雪刻意做這麼拐彎抹角的事,想必其中一定有內幕。
「這點事不用你來說我也懂。」
後藤用鼻子哼了一聲。
「知道的話為什麼還要去?」
「要是不上鉤的話,連是什麼陷阱也不知道啊。」
後藤扔下這句話,大搖大擺地大步走出房間。
——我得跟上去才行。
石井雖然心裏明白,不知為何身體卻動也不動。
「石井。」
宮川用喃喃自語般的聲音開口。
「是、是。」
「後藤就拜托你了。」
「咦?」
聽到過於出乎意料的話語,石並不禁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聽錯了。
「那家夥沒有需要守護的事物,所以偶而會自暴自棄。」
——自暴自棄。
石井聞言立刻回想起類似的情況。
他明白宮川言中之意,但是——
「我什麼也辦不到……」
石井認為自己不過是礙手礙腳的累贅罷了。
「不需要做什麼特別的事,待在他身邊就是了。」
「好的。」
石井出聲答複的同時站起身來。
直到方才仿佛被緊緊捆綁無法動彈的身體,現在宛若謊言般輕盈無比。
石井離開房間打算追上後藤跑了起來。
絆到自己的腳。
然後跌倒——
3
上午的課堂結束以後,小澤晴香前往B棟校舍後麵的組合屋。
為了去見齊藤八雲。
晴香路過中庭,駐足看向開始結出花苞的櫻花樹。
——馬上就會開花了。
不經意抬頭仰望天空,絲絲白雲流淌而過,春天即將來臨。
已經到了這個季節了啊——如此感慨萬千地點了點頭後,再次邁出腳步。
自從晴香和八雲相遇以後,時間過了一年半——
契機是因為朋友美樹被幽靈附身。
正當困擾著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聽到八雲擅長處理靈異現象的傳聞,以抓住最後一絲希望的心態去見他。
第一印象實在差勁透頂。
他個性既別扭又冷漠,老是把人當笨蛋耍著玩。
雖然八雲平常總是戴上黑色角膜變色片隱藏起來,但其實他有一隻紅色左眼,而且具有能用那隻紅色左眼看見死者靈魂的特殊體質。
在案件發生當時,他活用自己的體質,不光是幫助了遭幽靈附身的美樹,甚至解決了不曾浮現台麵的殺人案件。
以此為契機,晴香卷入許多案件。
真的發生過好多事。曾經遭人綁架.差點在河裏溺死,被人拿刀子威脅,簡直多到數也數不清。
甚至覺得真虧自己居然能活到現在。
以前原本認為八雲隻是個性別扭的可疑人物,在一起共同經曆許多案件之後,對他印象也逐漸改變。
由於那隻紅色左眼的關係,八雲一路走來背負比一般人更多的悲傷。
因此他在自己心房四周築起一道高牆,避免別人接近他。就連現在他也偶而還是會這樣。
不過跟相遇當初相較,現在算是好了許多。
正當晴香反複思考這些事的時候看見目的地,也就是組合屋。
每層樓各有十間兩坪半的小房間一字排開,是大學借用給學生作為社團或同好會據點的地方。
八雲住在一樓最後麵掛有「電影研究同好會」門牌的房間。
這可不是誇大其辭。電影研究同好會不過是個幌子,他蒙騙校方把組合屋當做自己的房間在裏麵生活。
「八雲,你在嗎?」
晴香一麵拉開門一麵出聲詢問。
換作平常的話,他應該會坐在大門正對麵的椅子上,露出一副快要睡著的眼神埋怨「你來幹嘛」,但房間裏安靜到令人感到不舒服。
——他在睡嗎?
試圖窺探擺在牆邊的睡袋,裏麵空無一物。
「什麼啊,不在喔。」
晴香麵對空氣發出怨言。
——反正他很快就會回來吧。
晴香打開擺在房間裏的冰箱,拿出寶特瓶裝的茶飲和裏麵包杏仁的巧克力,坐在椅子上。
「你在幹嘛。」
聽到突如其來的聲響嚇了一跳,晴香站起身來看向門口。
八雲站在那裏。
一如往常身穿白襯衫配牛仔褲,抓著那頭睡得歪七扭八的鳥窩頭。
「啊,八雲。」
「擅自闖進別人房間還當做自己家裏一樣,你不知道客氣這個詞嗎?」
八雲一麵碎碎念一麵在固定位置上坐下。仿佛午睡被打擾的貓般,露出一臉不悅的表情。
「你從什麼時候站在那裏的?」
晴香重新坐回椅子上出言詢問。
「從你笑嘻嘻仰望天空的時候。」
八雲像貓一樣打了個大嗬欠。
晴香仰望天空的時候人在中庭,換句話說——
「你從那裏一直一路跟著我嗎?」
「碰麵越多次你腦袋裏的螺絲越鬆呢。我先聲明,這裏是我的房間。我隻是走向自己的房間而已。我可沒閑到有空跟蹤你。」
雖然他所言甚是,但何必一一話中帶刺。更何況——
「既然如此你主動打個招呼不就好了。」
「為什麼?」
「哪有為什麼……」
晴香不禁語塞。
畢竟共同走過了風風雨雨,本來以為自己和八雲之間的距離拉近了,偶而他還是會說這種冷漠的話。
朋友曾經問過「你們在交往嗎?」但答案是沒有。
我並不是想當他的女朋友,總覺得彼此之間變成那種關係好像太過浪費時間了。
不想提出這件事破壞兩人之間的關係。
正當晴香深深歎息時,門打開了。
「你好。」
露臉之人是八雲的舅舅,同時也是從小拉拔他長大的齊藤一心。
他身著黑色僧衣披上袈裟,由於看慣他平常穿僧侶工作服的模樣,感覺他的印象看起來跟平常有些不同。
不過,那副如同彌勒菩薩般安穩的容顏和紅色左眼絲毫沒有改變。
八雲的左眼是天生的,但一心跟他不同。
他主動戴上紅色角膜變色片,讓左眼染上紅色。他故意讓自己暴露在眾人怪異的目光下,希望能借此多少理解八雲的心情。
一心的愛正是如此深厚。
盡管八雲背負兒時曾經差點被母親殺害的經驗,晴香認為他之所以能夠保持心神而不跨越界線,正是因為有一心的存在。
「好久不見。」
晴香站起身來低頭致意。
「欽,好久不見呢。要是你來我家裏玩該有多好,奈緒也會很開心。」
一心浮現微笑,用凜然的嗓音答複。
「好的,我會前去遙訪。」
晴香說道,然後說聲「請這邊坐」,把自己方才坐的椅子讓給一心。
「啊,沒關係,我站著就好。」
一心一如往常表現得非常客氣,堅決辭退。
「這種時候你站著才叫人困擾。」
八雲用規勸的口吻說道,一心說了聲「是嗎」,一麵摩娑光頭一麵難為情地在椅子上坐下。
晴香拉出放在房間一隅的圓椅,並肩坐在八雲身旁。
雖然八雲臉頰抽搐露出有點不悅的表情,但晴香故意裝做沒有發現的樣子。反正不管怎麼做他都有意見,不要理會他才是上策。
「那你今天來幹嘛。」
八雲托腮麵露宛若看見世界末日的陰鬱表情詢問一心。
「今天有事來找你商量。」
一心輕輕吐了一口氣再切入正題。
——商量?
盡管沒把話說出口,晴香心裏感到非常驚訝。
一心居然會找八雲商量,從以前到現在晴香連一次也不曾聽說過這種事。
她把視線轉向身旁的八雲。
「你要商量的事該不會跟幽靈有關吧。」
八雲依然托著腮幫子用懶洋洋的語氣說道。
一心聞言握拳擊掌。
「真有你的,你猜對了。」
「猜你個頭啦,你明知道我討厭這種麻煩事。」
「是這樣嗎?」
「麻煩製造者有一個就夠了。」
八雲瞥了晴香一眼說道。
雖然是話中帶刺的說法,不過要是為了這點小事跟他生氣會沒完沒了。晴香裝做沒有聽到這句話。
「你還是不肯幫忙嗎?」
一心如同對他傾訴似地說道。
「不要。」
八雲回答得斬釘截鐵,不悅地雙手抱臂。
這麼一來無論說什麼八雲也不肯動。
一心非常了解八雲的這種個性,說了聲「沒辦法」便幹脆地放棄。
但是姑且不論一心,晴香可無意就此了結。
一心至今從來也不曾提過關於幽靈的事,因為他知道八雲討厭自己的特殊體質,反倒一直刻意避開這類話題。
既然一心會主動提出這種話題,想必是有相當特別的隱情。
「喂,至少聽一下嘛。」
晴香一開口插嘴,八雲馬上瞪了過來。
「我拒絕。」
「小氣鬼。」
「你沒資格說我。」
「什麼嘛,隻是要你聽一下而已啊。」
「聽了不就沒辦法放著不管了。」
八雲不耐煩地說道。
——原來如此。
晴香心領神會砰地握拳擊掌。剛才他說的那句話反過來解釋,代表他聽了就願意幫忙。
雖然這是很便宜行事的想法,但到這節骨眼上也沒什麼好介意的。
「一心舅舅,請你說出來吧。」
「我不是說過不想聽了。」
八雲立刻出言插嘴。
「我正在跟一心舅舅說話,既然不想聽的話不會出去喔。」
「隨你便。」
八雲滿不在乎地說道,虛脫無力把身體靠在椅背上。
4
——事情變得很麻煩了。
來到看守所會麵櫃台的後藤在心裏默默埋怨。
看守所和後藤以前所知的模樣變得相當不一樣。
以「沒有圍牆」為概念所新建的看守所,從外觀到內部裝潢,乍看之下模樣類似綜合醫院。
後藤在櫃台填寫會麵申請書交給窗口的人員,在接待室的沙發上坐下。
遭到起訴的犯人離開警方管束後,從嫌疑犯轉為被告移送到檢方,在看守所等待法院審判。
進了看守所以後,就算是警方也不能自由進出會麵。
雖然很麻煩,也隻能按照一般手續辦理會麵。
石井仿佛忍住尿意般在後藤身旁坐立不安地扭動著。
大概等了十分鍾以後,透過廣播通知會麵。
後藤和石井搭上電梯前往四樓。遵從身穿製服的監所人員指示進入房間,並肩坐在指定的椅子上。
一個房間中間用強化玻璃隔開,兩邊各自設有出入口,避免被告和會麵者雙方直接接觸。
坐在旁邊的石井一如往常靜不下來,東張西望環顧四周。
後藤隨手在石井頭上揮了一巴掌。
「呀!」
石井像尾巴被踩到的狗般叫出聲音壓住腦袋。
雖然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但要是在美雪麵前表現出動搖的模樣,不就正中她的下懷了。
後藤雙手抱臂用鼻子哼了一聲。
與此同時,強化玻璃對麵的門打開了,監所人員帶著美雪進來。
因為她的身分還不是被告,所以穿的並非囚犯服。而是白色上衣搭配牛仔褲的輕鬆裝扮。
後藤看到美雪的瞬間,腹中有種嫌惡感開始膨脹。
因為他感覺到——美雪根本毫無反省之意。
如果被拘禁在看守所中,有不少人會因為環境突然變化而身體不適,變得越來越憔悴,美雪卻跟遭到逮捕當時沒什麼兩樣。
不僅如此,當她和後藤四目相交時,甚至鬆開豔紅的雙唇展露笑顏。
美雪用宛若王妃般的優雅動作,按照監所人員的指示坐在椅子上。
「哎呀,我還以為是誰,這不是後藤先生嗎,而且連石井先生也來了。有什麼事嗎?」
美雪擺出蒙娜麗莎的姿勢看向後藤和石井,眯起雙眼說道。
光是看到那雙眼睛就叫人背脊打顫,石井明顯表現出無法忍受的模樣,視線落在腳邊。
——別被她的氣勢壓倒了。
後藤如此說服自己,握緊放在膝蓋上的拳頭後一眼瞪回去。
「能有什麼事,不是你把我們叫來的嗎?」
「哎呀,是這樣啊。」
美雪用手遮掩嘴角抖動肩膀笑了。
——她居然很享受眼前的狀況。
「既然沒事我要走了。」
「你走啊,代價是對你們很重要的人會死喔。」
美雪用令人不舒服且毫無抑揚頓挫的口吻說道。
「這跟你說的不一樣。你跟我們說『你另外又殺了一個人』,難道不是這麼回事嗎?」
後藤直挺挺探出身子。
——還有另一件殺人案。
宮川是這麼告訴他的。但是按照現在美雪的口吻來判斷,她接下來才要開始動手殺人。
「傳話好像有點出錯。」
笑容從美雪的臉上消失。
如同蠟像般毫無生氣的表情,卻隻有眼神閃耀燦爛的光輝。真是令人毛骨悚然到極點。
「我說的是『我呀,接下來要再殺一個人』呢。」
「天底下哪有這麼扯的事!」
後藤放任感情大聲怒吼。
盡管如此,美雪連眉毛都沒動一下,用平淡的語氣繼續往下說:
「我沒有做不到的事。」
「少看扁人了,你可是被拘禁在裏麵,哪有辦法殺人,認清自己的能耐吧。」
後藤鼻尖都快要碰上玻璃,滔滔不絕說個不停。
美雪被監禁在新設置的東京看守所,以前的警備係統根本無法比擬。
窗戶全部是強化玻璃,如果沒有同時持有鑰匙和通過指紋辨識,鋼鐵鑄造的門扉根本打不開。再加上監視攝影機毫無遺漏裝置在每個角落,無時無刻監視著所內的一舉一動。
——在這種狀態下絕對不可能殺人。
美雪想必是被關得很無聊,才會故意捏造預告殺人,借此挑釁為樂。
「你認為辦不到對吧。」
美雪用憐憫的眼神看向後藤。
「廢話。」
「雖然很遺憾,但我就是辦得到。」
「啥?」
「就算我人在裏麵,還是有辦法殺外麵的人。」
「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
後藤撂下這句話。
但是盡管嘴巴上否定她,牢牢貼在內心深處的不安卻像黏在鞋底的口香糖般拔不下來。
原因在於美雪的眼神。她明明說的是絕對不可能辦到的事,眼神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不僅如此,甚至可以說是洋溢著自信。
「我就知道後藤先生會這麼說。」
美雪揚起嘴角露出微笑,用緩慢的動作指向石井。
「不過,石井先生,你又是怎麼想的?你覺得人在看守所裏的我,有辦法殺害外麵的人嗎?」
話鋒突然轉到石井身上,他嘴巴一開一闔整個人從頭到腳徹底僵住,看來他完全被美雪散發出來的氣勢吞噬殆盡了。
—別認輸啊!
後藤一巴掌揮在石井的背上代替內心的呐喊。
石井終於回過神來,仿佛彈簧似地跳了起來。
「我、我無可奉告……」
石井一麵扶正眼鏡一麵將視線落在腳邊。
!再跟她說下去也沒任何意義。
「我們沒空理會你的無聊玩笑。」
後藤咂嘴起身離席。
宛若鏡像反射,美雪也站起身來。
雙方的視線隔著玻璃對上了。
眯起來的深邃眼眸看起來仿佛利刃散發微弱的光芒。
「如果後藤先生認為是開玩笑也沒關係,畢竟人類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生物。」
美雪甚至浮現遊刃有餘的微笑。
後藤根本找不到話可以回嘴。
腦子雖然明白看守所裏的人沒辦法殺害外麵的人,不過這種頭皮發麻的感覺又是怎麼回事?
這女人說有辦法隔空殺人是當真的嗎?
一縷汗水滑落後藤的背脊——
「時間到了。」
監所人員走向美雪身邊,這瞬間後藤猛然回過神來。
會麵時之所以有監所人員陪同,正是為了確認對話內容是否有問題。明明應該是這樣才對的——
美雪直到方才還在暢談殺人計劃,他居然像什麼也沒發生似地站在一旁,再怎麼想也很不自然。
「給我等一下!」
後藤出聲叫住打算跟美雪一同離開房間的監所人員。
監所人員用緩慢的動作轉過身來,他的眼神看來莫名空虛,好像沒有把後藤的身影看進眼裏。
「你在打什麼鬼主意,這女人她……」
後藤一手砰地打在玻璃上扯開嗓子大吼。
「後藤先生。」
美雪打斷後藤的話語。
「我忘了說重點。」
「啥?」
「我接下來要殺的人,名字叫……」
「你該不會又想殺八雲了吧?」
後藤直接把腦子裏的想法說出口。
美雪對八雲異常執著,如果她要殺人的話,對象隻有八雲。
「不是他,我不能殺八雲。」
美雪輕輕搖頭。
「那又是誰,你到底打算殺誰?」
美雪吊人胃口似的故意等了一下,如蛇般舔舐雙唇。
後藤咽下一口氣,喉頭發出聲響。
「齊藤一心。」
「什、什麼?」
聽到出乎意料的名字,後藤不禁嗓音拉高八度。
「我要從看守所裏麵殺害齊藤一心。」
美雪舔舐豔紅的嘴唇後浮現扭曲的微笑。
為什麼?為什麼必須殺掉一心?
後藤拚了命用腦子思考卻遍尋不著答案。
美雪被監所人員帶著走向門口。
「喂!給我停下來!話還沒說完啊!」
猶如遮掩後藤竭力發出的吼叫聲,門扉發出聲響關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