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到廣漢,廣漢到綿陽的途中,兩旁都是大平原,碧綠的稻田,鋪展在眼前,可是鄉人同川東的一樣,衣衫襤褸,麵色枯憔。
下午三時左右,我們到了綿陽。這時候,三輛車,因渡河的關係,前後相距得很遠了。我們的車停下好久還不見第二輛來。我們這輛車,在成都開出時,原說是直開梓潼的,可是剛剛車一停,司機還沒有跳下,站上的一個職員對司機喊:“車子壞了麼?”果然這輛車子,一直很好的開到綿陽,又很好的停下來,忽然壞了!“車子壞了!不能再開了!今天在綿陽過夜!”司機喊。車中有幾個旅客,連那位別動隊隊長太太在內,不肯下車,要他們繼續開梓潼。照衛兵說——他已走過一次——此去到梓潼隻須渡一條河,倒要花個把鍾頭,真正的路程隻有一個多鍾頭,算起來,六點鍾一定可到的,我可以找到崢嶸先生所介紹的人——站上的職員——我也不指望他幫我什麼特別的忙,隻盼他能幫助我辦補票的手續。可是他說今天車子一定不開了,勸我早點去找旅館,等一下也許給人家住滿了,並介紹了我一個城裏的旅館——這個旅館,起孟先生在重慶就為我介紹了的,說是比較清潔一點的旅館——我感謝了他。正準備同黎君一起叫黃包車進城去,而停在車上不肯下車的旅客,在車窗裏對我呼喊招手,我走近車去,隔著玻璃窗,他們對我說:“你不要走,時間還早得很,我們可以要求成功,直開梓潼。”我覺得話非常有理,但是不知為什麼,我的心總被那個職員的這幾句話:“今天車子一定不開了……等一下也許給人住滿了……”深深地刺激著。在車旁徘徊了一歇,站上的人見我們聚攏來商議,就大聲地叫:“車子今天一定不開了,大家走吧,車子要開進車房去了!”……可是沒有一個旅客理他,於是接著吱吱喳喳地:“今天就是為了不能渡河,不相信,可以問別人,昨天我們的人被新綏公司打傷了,還照了相,要呈報上去打官司的……”那個衛兵跑回來對我們大家說:“司機不肯開,因為昨天公路局的車子在渡河時,新綏公司的車輛爭先渡河,把公路局車上的司機與乘客都打傷了,怕今天又起衝突。當然,要打起來,我們是打不過他們的。”另一個旅客加上補白:“昨天是這樣子的:有二輛新綏公司的車停在前麵,公路局的一輛車開在他們後麵,可是在這一輛公路車的後麵又來了幾輛新綏的車,渡河時間很久,隻有一隻渡船,隻好一輛一輛地渡。當輪到公路客車渡時,後麵新綏車上來不許他渡,這樣就爭鬧起來至於打架……”聽他們說得這樣生動,但我倒反有點不相信起來。打架這件事該是真的,決不是不肯直開梓潼的理由,何以現在不再說是車子壞了不能開?總之,這裏麵有欺騙。可是在這個時候,那位大隊長太太也已經走下車來了,“如果出了事,那不上算!”他們都在這樣說。準備在綿陽過夜了。這樣,還是決定再叫黃包車進城吧。我托那個職員明天幫忙我辦理買票的手續,又問他要否今天先行登記,俾明天就可領牌。他回答說:“不用,不用,明天你隻要近開車的時候來好了,我替你留出座位。”我問他這輛車會不會等一下開梓潼呢?他說如果開,會打電話給我。
進綿陽城,沿城牆下走,奇怪這些倒頹下來的城牆,非常像海寧小東門一帶的城牆,黃包車沿著石板路顛顛倒倒地走,頃刻使我覺得“快到家了……”可是,這是綿陽。
幸好,在那個旅館——大約叫嘉利賓館吧——裏找到了兩間房間,我的一間靠院子,黎君的一間近廚房,在一條小弄後麵。放下行李,去找飯店,吃過飯,就去逛街。這差不多是我在旅行中所一直愛做的。綿陽也有一條直貫城中的水門汀馬路,可是很短,街市也不及廣漢的熱鬧,在民眾教育館前我看了一下壁報,又在一家店鋪裏買了一份當天的成都報紙。綿陽人的說話口音與成都不很同,就是麵貌與舉動與川東人比較起來,也顯得質樸、遲緩,總之,慢慢的有起了川西北的風味。玉蜀黍與麥粉混合起來做的餅子堆得滿街都是,但吃慣南方糯米食品的我,總引不起愛吃的胃口。
回進旅館,在院子裏的一隻茶桌旁坐下,泡了壺茶,一邊讀報紙。太陽已經快要下去了,可是地下的水蒸氣依然熱烘烘地從腳底下升上來,滿院綠苔,厚如絨毯,使我煩膩得好似沒有一個地方可以擱腳。牆角的天竹,翠綠的葉,鮮紅的果,在潮濕的天氣裏,顯得分外的美豔。洗了麵,把身上的灰塵出清了些後,再往街上去踱步,月亮已出來,深淡的照著馬路,天忽然悶熱了,人們都從屋子裏出來,在街上閑散著,小小的豆油燈在排門板裏抖動著,一閃一閃的。
次日大早起來,就雇車子動身。
街道旁倒著一棵一棵的大樹,有的連根折斷,有的吹斷了椏枝,也有一處街角,屋子吹倒了。太陽已新鮮地透出了熱光,今天依然是炎熱天。到汽車站,已有幾個昨天同車的旅客在那裏等待了。車站上的職員還沒有起身,我們大家無聊地坐在站旁一帶的小茶館裏,有的喝茶,有的吃酒釀蛋。茶館旁邊有好些小擔子,賣甜酒釀蛋,在什麼東西也買不到的清晨,他們的小生意倒還可觀。等著,等著,這個跑進去問,那個跑進去探,太陽熱烈地逼照著我們。一隊整齊的軍隊從我們麵前過去,該是出操,他們的年齡約在二十四五歲,他們的胸膛個個挺起。“為什麼他們留在這個地方?不出去打鬼子?”我苦悶地想,他們唱起歌曲來了;“太陽清早……依呀嗨……”不知為什麼我不喜歡這個歌曲,或者是我聽久了一個我所討厭的人的歌唱。他們為什麼不唱《義勇軍進行曲》,我愛好這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