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午九時,拿了婦聯的介紹信,去接洽參觀抗大,往各處探聽如何辦理參觀的手續,終於找到了一點頭緒,說是須先往校部去。好不容易地尋著了校部,是在城裏,延安師範舊址。我把介紹信給門口的收發與傳達,他們拿起介紹信端詳了一歇後,把信收了起來。
“同誌,我是來參觀的。請你把信代我馬上送進去!”我說。
他們抬起頭來望了我一下,把信交回我,用手一指,“往那邊去!”
“是不是把信交給門口站崗的?”
他們沒有回答我,隻揮手叫我去。
我走進大門口,把信交給站崗的,他叫:“送傳達!”一麵攔住我。於是我把信交到原來的地方。這樣地循環了兩次,又回到傳達的窗洞口。
“這是怎麼的?”我終於有點不大高興地問。
“怎麼的?你怎麼的?”一個年輕的男子,他反問我,好似準備吵架。
有兩個衣襟上掛三角徽章的男同誌來窗洞口送信,我隻好讓到一邊,窗口裏麵的人還是像對我一樣的態度,把信看了一下,懶洋洋地放到桌子上。
“趕快送進去!趕快!上次你把我給×隊的信送到什麼地方去了?你們……”其中一個開始嚴厲地說。
“好好!這次好好送到。”另一個男子文不對題地說。
“對不起,請問一聲,我來參觀抗大,這封介紹信應當怎麼辦?”我問他們。
“你可以叫他們送進去!”矮個子的對我說。
吱唔開始了,裏麵走出了一個人來,“什麼事?”我說了原因,他把信交回我:“你進來好了!”站崗的人仍舊攔住我,可不十分堅持,我於是走了進去。
走進大門,過了一關,可是總得找個人來問問,把這信交給一個負責的人。
院子裏有人走來走去,我攔住了一個問路。
“那裏!”這人回答我。我走去,到幾間屋子的麵前,被人阻住了:“你做什麼?”從頭到尾又把原由說了一遍,再問路。“那裏!”叫我往原來的路走……這樣,在大門裏的院子內各個方向我都走到了,終究又回到大門的進口。“在那邊!”一個年輕的男子對我說,指著對麵的一個院落,他說過,吃吃地笑起來。
對麵的院落?我明明知道他在開我玩笑,“他把我當什麼東西?人?畜生?匪徒?”這麼想時,我的耐心到了極點,其實,若在外邊,這種情形之下,我早已發脾氣了,可是在延安,脾氣是不好發的,難為情發的,但這次,我確實忍不住了:
“同誌,你這是什麼態度?若說你不願我進去,你可以幹脆打發我走,何以要把我送到這邊又送到那邊?”
越是不知道尊敬別人的感情與自尊心的人,自己的感情與自尊心也越碰不起,這也是一定的。把別人的感情放在地下踐踏,拿在手裏揉弄——這是一位女同誌對我說過的話——可是這些人自己,他們的感情脆弱到吹一口氣都受不了的。
“什麼態度不態度?你自己是什麼態度?”他對我排起馬步,兩手叉起,大聲地問。
“我有什麼態度?”我想,可惜我沒帶鏡子,但我心頭不禁懊惱地想:“天呀!我在這裏做什麼事呢?”我的腳步已經移動往外走了,可是“參觀抗大”這個念頭又使我停住不走。
“你自己看一下,你這一副是什麼態度?”我說。
他更提起嗓子,想用大聲音來壓倒我。真巧,下台的人每次總是有,正在這時候走出來一位女同誌,她把那個青年勸開,對我問:“什麼事?”“呀!對不起了!他們不知道!”但是老實說,我很不滿意她這個態度,是與否,兩者之中,總有其一,既不責備我,也不責備他——或者在她是不可能的?三家村婆子或許是這樣勸吵架,因為她不知道什麼是真理。
後來,照樣又有過一次,那是我去看許光達先生的夫人,許夫人鄒女士,就是與我同日由西安坐車來延安的,到延安後,在她尚未進校的時候,她與她的小姑許女士曾來我山上玩過兩次。那次是約好我去看她們,日子與時間都約定了。她住的地方,沒有地名,唯一的標記,就是在一棵大樹下,因之叮囑我往抗大校部問許教育長家,就會有人指示我。哪知到抗大校部,又是這麼一套,“請你把字條拿進教育長室。”——教育長室就在大門的進口——他們不肯:“教育長不在!”後來也是一個女同誌來下台,問我做什麼,我把字條交給她,悵悵地回出來。我失信了,害朋友白等了,但並不是我的過錯嗬!
抗大的門禁這麼森嚴,不知道是否對於每一個參觀的人都這樣?我很好笑地記起上海震旦大學的門禁來,那是聖地,每逢女子一走進門口——哪怕就是他們培植出來的校友的太太們——校門口的人就要不客氣地趕:“請出去!”可是抗大是男女同學的,自然更不是聖地,有些人描寫權貴之門的可怕,但我沒有這個經驗,因為我從來沒有想去奔走權貴之門的願望與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