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男女平等(上)(1 / 3)

在邊區,對於男女平等,的確是做到了,在任何方麵都平等了,抗大的女生與男生一樣的能開荒,挑水,在從前,聽說紅軍中,四方麵軍裏還有一個婦女獨立團,與男子一樣作戰。我們這些外來的,曾經穿過小姐、太太的“嫌疑的皮大衣”,所謂曾過著資本主義社會生活的女子,確實,直爽地說,有點不大習慣於這樣絕對的平等。特別如我個人,體力不強,而女性的自尊心倒有一點,因之有些事情自己力量做不到,需要男性的幫助,可是又深深感到“求人不如求己”,與其求男性,還不如求自己,這種心理有時也是一個精神上的壓迫。有一天,一個勤務同誌趕了一隻驢子,拖著兩木桶水來,我因為沒有力氣幫他抬下,他隻得去請求旁邊窯洞前許多正在理東西搬家的男同誌。“我這幾天背酸抬不起!”一位男同誌有深意地笑著回答。“為什麼不叫她抬?抗大的女生都在那裏挑水,她吃了飯做什麼的?”勤務對他們表示懇求說,“哦哦”,好似要他們不要再這樣說。他們嘻嘻地笑,其中有一位唱起:“好男不當兵,好女……”大約我的麵孔上表示出了一點不好意思或別的,自己見不到,所以也不知道是什麼。

當我望著他們,他們就不唱了,哈哈地大笑起來,及至我走進窯洞,他們又唱起來了。無論在任何場所,男子對於女子這樣的平等,表示得非常突出。就如過渡的浮船上吧,大家擠著,男先生們盡力擠女子、推女子,這是因為大概是在民主的地方,每一個人都可以盡量暴露自己的本性,哪怕是極纖微的一部分。並不需要像上海大光明電影院裏的男觀客,穿著燙得挺挺的西裝,當散場的時候,在門口,站在一邊,讓太太們先走,為了自己的麵子,不好把本性表現到漂亮的衣服外麵來。事實上,如果過渡的地方,男子見了女子就立讓一邊,邊區的女子也不會接受的。當敵機第二次(去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轟炸延安時,一個熟人的夫人抱著幾個月的小孩恰恰逃在城門下,城門下塞滿了人,跑不出去,擠得好像是淤塞了的河道。小孩被擠在地下,如果不是做母親的盡力去搶,小孩是要被踐踏了,小孩哭,男先生們咒罵她。在這個時候,管什麼老頭兒,老太婆與小孩子,在逃命之前,人人都有平等的權利。所以,男子終究是值得羨慕的。如果一切都平等,可是為什麼他們不擔負生育的天職,像我們女子一樣?大約是為了要求得這樣的平等,一般的女子,大家要在軍事與政治上爭取地位,特別是政治,“開展政治思想”,這是一句女學生中的流行話。直至現在為止,還很少見有女子願自動參加戰時救護與保育工作的。至於生育的天職,不但男子瞧不起這件事情,就是女子自己,也誰都認為是最倒黴的,因為理由很充足:怕妨礙學習,妨礙工作。

一方麵,這些事實證明了現代中國女子的進步,她們並不想一定做一個女子,而想,特別想做一個人,一點也不推諉的與男子負起同樣衛國的責任;但另一方麵,反而把婦女自己最有切身利益的事情——像戰時保育——拋棄了不做。男子,瞧不起這個事情,又不盡心做這個事情,女子,又不願做這個事情,那樣叫誰來做這個事情呢?當然,最好是大家沒有小孩子,這樣豈不頂幹幹淨淨?可是實際呢,又不然,有些雖然也想做國家大事的女子,有些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國家大事的女子,她們一不謹慎,生下小孩,於是就多事了!外邊的情形有時恰恰相反,外邊自全麵抗戰一起,比較覺悟的知識婦女都自動的希望參加戰時救護與保育工作,我想在邊區,也一定有許多婦女,是關心救護與保育工作的。或許是這類的專門人才並不多,或許是客觀上的工作條件還不能十分合於理想,但這個正是證明需要人力去求得實現的。聽說當抗大女生隊結束時,動員一部分女生去從事救護與保育工作,許多女生竟哭了起來,是不是認為這類工作是非常卑賤的?沒有出路的?本來,戰爭對於我們婦女——更是中國婦女——是特別殘酷的。一方麵,國家需要我們去盡國民的責任,而我們自己也正不肯放棄的,拿起槍杆去殺敵人,或往前線做動員工作;一方麵,又需要我們照管後代,養育後代,擔負延續種族的偉大天職。男子是不應當也無權力鄙視女子的生育,如果男子不重視女子的母權,盡把女子看成感情與本能的發泄對象,或附屬物,這將是十分卑劣的!結果,隻不過增加男女雙方的苦痛,這種苦痛如若一定要靠流血、切己的經驗才能教訓人,那會十分不合算的!

八路軍裏的軍事老幹部,大概團長以至團長以下的,常常是轉戰經年,孑然一身。他們作戰的英勇,政治認識的清楚與堅定,對抗日戰爭必勝的堅固信仰,至於服從命令,遵守紀律,為區區小事,不算希奇了。他們是中華的模範軍人,模範國民,他們個人的一切都為著民族解放而拋棄了!呀!他們是何等可愛!可敬!如果不是他們在前方日日夜夜忠勇作戰,像我這樣,就不能坐在桌子邊寫這幾個字了!我們中國婦女,對於這樣的男子,當然要表示崇敬與友愛!他們有些是八九歲起就參加了隊伍,因為各種方麵的努力,一直升到團長,有的也曾往蘇聯學過軍事。他們有的從沒有見過資本主義社會,也更沒有接觸過資本主義社會裏的女子,不用說,更沒有戀愛過,他們也不會知道資本主義社會裏的女子會玩些什麼把戲。當他們有一天愛了的時候,那種方式,將是十分粗糙,十分激烈,而成為帶一點原始性的悲劇。這些偉大而質樸的人們的悲劇,使我聯想到都德(A·daudet)的《我磨坊裏的信》(Lettres de mon moulin)的一則短篇:《Arlesienne》裏這樣類似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