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遭轟炸(上)(1 / 3)

在第一次轟炸(十一月二十日)的前幾天,日本飛機來偵察過好幾次,十七號的大早吧,大約六時半,一隻銀色的敵機飛得很高,從西往東南,飛了一圈走了,有人還望見它擲下一把傳單來,但誰要看呢,他們真是白費了紙張。那天早上在窯洞門口,我清楚地望見高空有白色的一點,可是附近機關裏的人,有的在喊:“蘇聯飛機!”有的拍著手:“我們自家飛機!”可是,自家飛機何必飛得那麼高呢?事後,經過一番討論,大家隻得承認今天又是敵機來偵察過了。

“延安山太多,不會來轟炸的。”“延安隻有上午十時到十二時飛機能來。”這是一般人的論調。偵察機在早上六時半就可以來,我想對於聰明人,這個事實是值得研究的。第一次轟炸到處多少有點損失,而延安第一次轟炸的情景,我不願也不敢想象。

延安的空氣裏有了緊張的氣息,但城裏依舊擁擠著人群,到處是人聲,笑聲,話聲。大家有時候談到轟炸:“會有”,“不會有”,總不外這兩種。

一位長征過的女友,曾再三關心地叮囑我,如果敵機來轟炸,叫我馬上跑出窯洞,到附近山溝裏去躲。長征中,她有經驗,飛機的炸彈常常把甘肅一帶的窯洞震塌,壓死過不少人。我在住處的四周,曾仔細研究地勢,什麼地方是較為好的,但我也研究不出比我窯洞更好的地方,我倒曾想過如果窯洞塌下來,該怎樣爬出去,可是隻想了一下,就沒有再想下去。

聽說在好久之前,就有疏散的號召,但是老百姓的店鋪一家也沒有減少,“機關裏還在造房子我們搬什麼?”他們說,還好像以為叫老百姓疏散掉,機關裏可以來做市麵。老百姓是非常執拗的。

二十日,這是一個晴明的星期日,學生們照例到城裏買零食吃,看朋友,上合作社吃飯……平常,上午,我從不出去,為想做一點事。下午三時以後,人疲倦了,需要透透空氣,需要走動一下,有時我就下山進城繞一個圈,買點水果回來。這天早上,八時左右,×來了,她說××因為胖走不動,今天不來看我了。我正急於寫,移一隻小方凳放在門口:“你請坐吧,好!在這裏曬太陽!”把一本雜誌交給她:“讓我寫好這點,我們談天!”我背向外,太陽從門口進來,曬暖我的背。

“拍!”“拍!”清脆的兩下槍聲——後來,有人說聽到三下,但我隻聽到兩下——我立起來,挺了挺胸口,伏在高度與椅子不相稱的桌子上,胸口常常不舒服。站在門口,我說:“哪裏來的槍聲?”

“打靶子麼!”×用她們家鄉口音回答我,放下雜誌。

轟炸機的沉重的聲音,嗡嗡嗡,像一隻了不得大的爬蟲似的,已經到了頭頂一樣。“飛機!轟炸機!快往裏麵跑!”我這麼喊,把門關上,轉身往窯洞裏麵跑時,炸彈已下來了。

飛機的聲音遠去了。走出窯洞,遠遠地望見西山一帶衝起煙與沙土,那邊大概是落了炸彈。不知窯洞塌了沒有?特別是一些熟人住在那一帶的,大家心裏惶然著。

許多人從山下奔上來,有四位女同誌,兩位男同誌,跑進我的窯洞,大家敘述各人的感觸與所遇,×君的女友×女士也跑到我的窯洞裏,在這個時候,我認識了她的另一麵。她在城裏,沒有聽到警報,因為工作地點人聲很鬧,飛機已到了頭上,她抱著顯微鏡拚命奔出來,投彈時,她剛到城外,等一陣炸彈投過,她再過河,跑上山,在山下的窯洞裏躲了一歇,一位同誌把她的顯微鏡代收了起來。跑到她自己窯洞,一個人也沒有,於是她又跑到我這裏來了,在危急的時候,她並沒有拋棄那工作工具,顯微鏡,在這個時候,買起來也得幾百塊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