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麼?”他一身素裝半臥軟榻之上,慘白如紙的臉上看不出悲喜。
來人作了個鞠,道:“定康城破,宋姑娘以身殉城,自刎而死。”
骨節分明的手輕揮,那人立刻隱去。
沉靜如湖的眸裏些許波動。白玉杯盞中倒入水酒,成線的水流汨汨傾入杯中,恍若看到那個女扮男裝的豪邁女子朗聲笑道:“今日有幸識得廉兄這等人物乃我宋娩之福,先幹為淨!”一壇廉價的水酒被她提在手中不由分說地直灌而淨,繡著精美蘇繡的袖子毫無顧忌地一抹嘴角笑得開懷,怨不得就連自己的父王也感慨一句“生子當如宋三妹”。
酒澆落在地,淋開一地水漬。
以後,再也看不到那生性豪爽的宋姑娘了,再也無法與之把酒共歡了,思及除了遺憾還有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纏繞。化作喉間一陣腥甜,咳嗽出聲,像是要把肺腑一並咳出一般,嚇得侍童清明疾步上前一邊為他順氣一邊叨叨:“爺你又何必為了一個死去的人動氣,這身子本就不妥當若是有個一二讓小的如何是好?死了便死了又與你何幹?”話未說完一個巴掌直把他扇倒在地,驚恐交加地看著自己的主子卻得來他一句不痛不癢的“出去”,隻好狼狽地爬起來憤憤離去。
咳聲漸停。
他舒了一口氣,想起她擔憂的眼光,閉上眼呢喃了一句:“無事。”等了好久也沒聽到她說:“廉兄這頑疾經久未愈,怕是早傾五腑。宋娩早年隨軍出征,識得一名大夫,不說起死回生卻也是杏林佼者,若廉兄得空,可與弟同行。”雖然早在他麵前換上羅裙,她的言行舉止還是與男子無異。記得他曾半開玩笑地取笑:“卻不知哪家公子換作紅裝前來誆我。”她微愣片刻,臉有澀意:“我母柳氏也是將門出身,琴棋書畫女工刺繡全然不會,舞槍弄棒排兵布陣卻是不讓須眉,她於戰場上與父帥相識,也於戰場上與父帥死別。我記得她總是抱我在懷中說道,我此生最愛的是這戰場,它讓我得償此生銀甲披身保家衛國的夙願,我也怕這戰場,死生無常人命稍縱即逝一眨眼陰陽難越。”常年征戰的堅毅臉上出現些許茫然與悲痛,“後來她真的死了,那天晚上父帥眼裏失去了往日的沉著,向來挺直的背也彎了些些,她把養兒育女的重擔拋給了他還有這被她治理得井井有條的鎮國將軍府繁雜瑣事,他隻懂戎馬作戰又怎會治家理財?府中事宜一律交於家院,三個孩子帶在身邊南征北戰,舞刀弄棍。軍中隻有些粗糙大漢哪個懂得育女之道?全當著個男孩養,上樹掏鳥蛋下水摸蝦捉魚這些連我兩個哥哥都不是對手!孤身夜闖敵營生擒叛將,單槍匹馬殺出重圍,軍中上下哪個不對我宋三妹恭恭敬敬心悅誠服地喊一聲宋將軍?”說到自己的輝煌處她的雙眼泛出亮光,被塞外風沙侵蝕的駝紅臉上透出的光彩讓人不忍移目。
“邊塞初定,今上一道皇今詔下,數十萬兵將班師回朝,一個靖軍侯稱號換去兵權,明升暗貶。狗皇帝真當我們粗人一個看不出其中道道?我呸!”一仰身,枕著雙臂臥睡在草地上,“也就是這個時候,我父帥才想起我已早過雙十,是應找個人家過門了。托了個媒人留意。有甚好留意的?京城裏的女子個個賢淑窈窕,溫柔大方,哪是我這等人比得上的?我雖粗鄙卻也還有自知之明,更何況京城裏的大家公子,大都油頭粉麵,養尊處優,半點男兒氣概都沒有整日隻知遛鳥遊樂,不思進取我又哪裏看得上?兜兜轉轉數次,談了個隸部尚書之子,這肖小倒是好生狂妄,當著我兄長之麵說我乃下裏鄉人,渾身臭惡難當,我大哥二哥素來疼我,怎容得他如此辱我!一把穿心箭直射得他哭爹喊娘屁滾尿流!哈哈,好不痛快!”
她越笑得開懷,他心中越是難受。長年的軍旅生涯讓她習慣了有苦往心裏咽,她有父帥疼愛有兄長憐惜卻沒有一個人可以訴說心中委屈,因為這些在刀光劍影中顯得那麼微不足道。同年的女孩在閨中嬉玩笑罵時她卻遊離在生死邊緣一步一頓都是血光彌漫。
“15歲那年我遇到一個小兵,總是樂嗬嗬地笑著好像從來沒有煩惱一樣,他跟我說他娘在家裏等他打了勝戰回家光宗耀祖,他娘做的桂花糕可好吃了,甜滋滋的入口即化,他說宋妹妹等回家了我給你捎上幾份吃。他叫我宋妹妹,不是宋將軍。他說要給我捎桂花糕,可他食言了,那夜敵軍來襲他站在城樓之上擂著戰鼓,聲聲如雷,震天悍地!一支箭刺穿他的心髒,他說他看到了他老母親站在村頭翹首望著他的歸鄉路,滿頭銀霜在月下閃爍,他說他聞到了桂花香。”
“有時候總會想起我娘,我都已經忘了我娘長什麼樣了,我爹給我娘畫了一張畫,就掛在中堂上,畫得可醜了,每次我看到都忍不住笑,我娘明明很美的,穿起戰袍時英姿颯爽虎虎生威。每次看到這張畫我就很恨我爹,如果他當時不讓我上戰場,像別的父母一樣請先生教我讀書畫畫說不定我就能把娘畫出來不至於忘了她的長相了。可是有時候又很慶幸我可以上戰場,穿上娘生前穿的銀甲戰袍,舞著娘的紅纓槍……”
“說來不怕你笑話,”她別過頭的臉上升起紅雲,“我挺嫉妒我娘,她在適當的時候遇到了適當的人,可以陪她並肩作戰可以陪她出生入死,而我可能窮盡此生也找不到一個知冷知暖的人攜手未來了。”沒有一個男人可以忍受自己的妻子強過自己。也不會有哪個門當戶對的人家願意迎娶一個二十多歲的媳婦入門。宋娩不是一個喜歡逃避現實的人,況且與其嫁作他人婦自此委身於深牆高院中鬱鬱不得誌她更願意金戈鐵馬,馬革裹屍。她唯一遺憾的隻是?:“這生遍尋不到一個願意將我捧在手心中來疼來愛的人了。”
那時候他心中不是不為所動的,他願意將這個為家為國耗盡青春的堅韌女子捧在手心百般嗬護,他也願意將她一身染血戰袍褪下換作羅裙婀娜動人。隻是他不能。於國,她是敵營將軍,沙場上多少子民死在她的槍下多少戰役因她慘敗!於家,他的父皇他的兄弟不會容許她的存在。於是他隻能笑笑:“總有慧眼識珠人。”說完一陣胸悶,咳嗽聲絡繹不絕。
她焦急起身,幫他順氣:“尋個日子與我動身求醫吧!”言語中掩不住擔憂。
他看著她不帶虛假的言行鬼使神差地應聲:“好!”
隻是終究沒有實現。
不多時邊境告急,她隨父征戰前夜約他相見。
遠遠望去,一匹棗紅烈馬上銀甲披身的將軍威風凜凜端坐馬上,在月下顯得朦朧不清,仿若下一刻馬蹄撅起便要飛奔而去,連帶著馬上的人也要一去無跡。
正在呆愣間一壇酒被拋至到前,伸手提起便看馬上將軍掀開紅布舉起手上酒釀:“廉兄,宋娩最後一次叫你廉兄!今日一別,他日沙場再見便是敵人,兵刃相向,不死不休!”說罷一飲而盡,瓷器碎地揚鞭而去。她早知他是敵國皇子,依舊坦誠相交;她痛恨當今昏庸無能,卻無法丟棄擔在肩上保國衛國的使命,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嗬……
再次見到她是在定康之役。她在城樓之上,他在城門之外。周遭是一片戰場廝殺的背景。角號聲和著呐喊聲催命般響徹天際,火光刃影互相照應照亮整個黑夜,攻城木撞擊著卯釘朱門力量之大好似整個大地都在劇烈搖晃,爬雲梯架在城牆上攻城的士兵被從上來滾落下來的石頭砸墜又絡繹不絕地上去一批。人命在這個修羅場中如同螻蟻般脆弱不堪。絕望,嘶吼,亢奮,悲痛交織纏繞。攻城的人被即將到來的勝利挑紅了眼,血液裏的瘋狂咆哮著在腥紅的氣味中解放,城裏的人負隅頑抗著,絕望不甘卻還抱著最後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