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狩獵(1 / 3)

(小說)吳孔宜

老樂,去打獵。

我拿起電話,就聽到從線路那一頭傳來阿旺那粗粗的略帶喑啞的聲音,被煙酒打磨過的音道粗拉拉的,像一筒從山頂溜到山腳的原木。阿旺是我的朋友,是打光腚時候的朋友。他是一個地板木廠的老板,叫老板而不叫廠長說明是個體的,獨資企業,注冊資金10萬。現在當然不止,我保守的估計他幹了這麼多年獨資老板,少說有賺了7位數,包括偷漏稅。7位數是否還在,那就很難說。我知道至少有3個女人在一起花他的錢,當然都是有姿色而且風流的女人。

我問他,怎麼突然想去打獵?是不是獵豔獵膩味了去獵野味。

阿旺說,昨天我剛買到一支鬆鼠牌獵槍,還未打過,一起去開個處女葷。

當時,我在一個派出所當所長,玩槍也玩了七八年,算是個老公安,還從來沒有正規打過一次獵。這裏是林區,倒退回去二、三十年,什麼野獸也都有。現在原始森林砍光了,猛獸絕了蹤跡,連猴子都很難看到,隻有野兔、果子狸、山麂之類。很僥幸,有兩次我下鄉用手電筒敲到兩隻野兔。野兔在車燈照耀下常常驚慌失措,懵了頭在光圈裏亡命地逃竄,逃了一段路後它就一頭鑽進路邊草叢中躲藏,被我輕而易舉的用手電筒當頭敲昏過去。如果也算打獵的話,就那兩次。那兩次都得到我十歲兒子的表揚,他啃著紅燒兔子腿說,爸,你真行!用手電筒也能砸到野兔,那用手槍準能打到老虎。我說,那還用說,你老爸和楊子榮一樣棒。

如果叫阿旺去勾女人,他半個鍾頭就會勾一雙來,他去打獵?我對他懷疑。我問,就我們倆?

你放心,還有蘇老槍。你就在家等著,我車去接你。別忘了也帶上你那把雞腿。

國產的五四式手槍,也是儕身世界名牌槍之列,從阿旺的嘴裏出來變成了雞腿,在他眼裏比燒火棍都不如。他常嘲笑我,帶在身上怕丟掉,放在家裏怕偷掉,拿在手裏怕搶掉,隻好當雞腿啃掉。領導最怕槍上麵出事,三令五申交代,不許攜槍,槍交給內勤,鎖在保險櫃裏。蘇老有去,我實際上什麼都不用帶。老槍也是我的朋友,上山下鄉時他和我同插在一個大隊。他招工到縣紡織廠當修理工,紡織廠陰陽失調,他沾了光,近水樓台先得月,由他挑著娶了一個漂亮的女工做老婆。除此之外,他活著比誰都累。縣裏企業,最早倒閉的就是紡織廠,資不抵債。數百號人往社會上一放,擺攤的擺攤,賣小吃的賣小吃,有幾個年輕臉蛋長得清楚的到舞廳桑拿廳當坐台小姐。蘇老槍夫妻倆也擺了一個小吃攤,他白天看攤,晚上去打獵。好在他人很能吃苦,吃苦是插隊知青修練出來的普遍德行。他人練得精瘦一個,不過人挺精神的。阿旺講他,瘦蠻瘦,渾身筋骨肉,他是外長骨頭內長肉。打獵是蘇老槍的一大嗜好,插隊時就上癮的。當時知青點的房東就是當地有名的獵人,一個孤老頭,沒有妻子兒女,隻有一隻老獵狗和他相依為伴。老獵人曾告訴要跟他學打獵的知青,打獵的人,沒有幾個有好結局的,他不想連累別人,所以孤身一人。別的知青聞聲而退,隻有一個叫蘇放的知青纏住老人。俗話說,跟什麼人學什麼人,跟著巫婆學跳神。當時有個外國影片叫《老槍》,扛槍打獵後他就成了蘇老槍,知青給他加的冕。

回城當了工人,蘇老槍也沒改掉他的嗜好,他買了一部二手貨“嘉陵”,天黑就騎著這第一代“嘉陵”,背著獵槍,頭戴礦工燈像個獨行俠,到鄉下去打獵。城區方圓百裏內,沒有他沒去過的地方。他打獵打成精了,每次出去,從沒有空手回來,不是山麂,就是野豬,至少有幾隻野兔。野兔雖然繁殖力很強,但總也沒有人消滅的快,這裏決不會像澳大利亞野兔多到成災的地步。人是野生動物最大的天敵。

蘇老槍下崗後,阿旺也曾叫他夫妻倆到他地板木廠幹活,收入肯定比紡織廠高,也強似上街擺攤。老槍的妻子有幾分姿色,猶如卓文君當爐賣酒,難免引來屑小的覬覦。阿旺是這方麵的行家,他替老槍擔心。朋友擔心,老槍不擔心,他知道自己的妻子。他不願去,他說,朋友保持一定距離,還是朋友,一旦太靠近了,可能會變成仇人。

蘇老槍曆來我行我素,自有他一套做人道理。

鍾樓傳來8下鍾聲,我等不到阿旺的車來,就走下樓,我家臨街不遠。大街上輝煌的燈光、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將夜生活推向高潮。從歌舞廳裏彌漫出來的音樂帶著絲絲縷縷的曖昧,灌進耳朵,人都有點顛顛仙仙的。山城就在閩江邊上,江那一邊燈火稀落,遠處是黑黝黝的山巒。城區是流動的沸騰般的喧囂,城區四周外是靜止的凝固般的安靜,強烈的反差讓我有一種虛幻般的感覺。

突然的汽笛聲讓我從發愣中醒過神來,阿旺開一部2020吉普車停在我身邊,他旁邊坐著戴礦工燈的蘇老槍。

老樂,你家裏有沒有止痛片?阿旺問我。

我見阿旺一手抓方向盤,一手捂著上腹部。最近一段時間我經常聽他講胃痛,估計胃痛又犯了。我說,沒有,前麵一條街就是益春堂藥店,車開過去買。

阿旺說,算了,誰知道晚上有沒有開。我們走。

我堅持道,那個藥店開到晚上九點,車開過去兩分鍾就到。

不要緊,走,上車!

我鑽進了後排座,見車座上靠著兩支長管獵槍,座位上放著兩瓶劍南春和一塑料袋鹵味,是豬耳朵腸子,雞爪翅膀之類的。阿旺是個酒鬼,一日三餐都離不開酒。有時,他從中午坐下來一直喝到晚上,有一次和別人鬥酒,從午時喝到亥時,一個人整整喝進去兩箱24瓶啤酒,但他很少醉倒。去年有一次胃喝出血來,住到醫院去幾天沒有他的消息,出院後他才告訴我,酒囊真的不行了,修也修不好,經常痛。剛才叫你的時候還是好好的,現在卻越痛越緊。

我說,算了!人不舒服,還打什麼獵。

阿旺沒有講話,一踩油門,車很快離開了燈光燦爛的城區,一頭朝黑暗中鑽去。

這是我平生僅有的一次正規拿著獵槍去打獵,而且發誓不再打獵,僅有的一次打獵可能成為一生中的絕唱,因為和我一起去打獵的兩位朋友現在都已不在人世,英年早逝,猶令人扼腕長歎。實際上,那一次打獵極為平常,毫無驚險可言,因為林區不再有猛獸。

真的,一點都不驚險,講給你聽就知道。

我見阿旺不時伸手摸自己的上腹部,就以久病成醫的口氣說,你要找專家認真檢查一次,弄清到底是胃潰瘍、十二指腸潰瘍,還是別的什麼毛玻十二指腸潰瘍典型的症狀就是餓了就痛,吃飽了緩解。你是亂痛一氣,一會左邊,一會右邊,一邊喝酒,一邊吃藥,那有這樣治病的,一輩子也治不好。

蘇老槍以曾經滄桑的口氣說,你們都太講究了,插隊時渴了田水,餓了啃生地瓜,連泥都沒洗掉,也沒得什麼病。現在吃肉喝酒,反而吃出種種毛病。

我說,阿旺,看來酒是不能再喝了。酒精傷肝,胃過來一點就是肝。你有沒有弄錯,會不會是肝痛,或膽囊炎。酒精分子結構全靠肝功來分解,據說至今化學家還沒弄清肝功是如何改變酒精的分子結構。

阿旺不耐煩起來,說,好了,我真不想給你們講,這麼囉嗦,跟念悼詞一樣。

我當時並沒有意識到,他講了一句很忌諱的話。好像冥冥中在預示著這一切。在平時我們之間也有過聲音粗聲音細時候,誰也不會計較。不過,他這麼一講,我和蘇老槍都不再議論他的。

我問蘇老槍,你晚上出去打獵,小吃攤叫誰看?

我老婆,還能有誰。蘇老槍語氣平淡地說。

攤子擺到天亮,她一個人能吃得消?

習慣了。命就是如此,誰都得屈服,滿街都是下崗工人,擺攤的10個中有8個是。大家都在爭一口飯吃,不吃苦還行。

蘇老槍妻子叫小蓉,在縣總工會門口擺一個小吃攤,賣排骨線麵、炒興化粉、炒田螺之類的,有時還有蘇老槍打來的野味,山雞、野兔、麂肉。開頭經常被城管和工商攆來攆去,後來下崗職工集體上訪,反映到縣領導那裏,領導發了狠話,全社會都要為下崗職工創造再就業的環境,誰不支持再就業,就叫誰失業。這才沒人去攆這些擺攤的。我們派出所晚上有時有行動,遲了就到她的攤點吃宵夜。尚未邁入中年的小蓉,雖然風韻猶存,但臉上寫滿了生活的貧困操勞掙紮的愁苦,憔悴、蒼老已成為當前的主色調。困苦的生活已經嚴重透支她的年華。

生活環境很容易改變一個人的形像。

我告訴蘇老槍,過幾天就要開始收繳獵槍,凡是社會上所有槍支都要收繳。

蘇老槍緊張地問,我槍是有證的,也要收繳?

文件規定全部收繳,要重登記後再發證,有的槍要沒收掉。獵槍控製一定的數量,怎麼操作是領導定。

蘇老槍一臉的沮喪,歎道,這下我真沒法過了,徹底完了。

我也知道把蘇老槍的獵槍收繳掉,對他意味著什麼。我告訴他,是想讓他思想上先有所準備,到時不會太突然,心理承受不了。

阿旺說,收繳掉怕什麼,叫老樂給你弄一支出來,你獨家壟斷打獵,不是更有的打。

我說,這次恐怕我無能為力。不是你個體老板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你能隨心所欲,我不能。

阿旺不滿地說,你就是怕死,這個紀律,那個規定。沒勁!老槍,到時候我給你弄一支,這年頭有錢什麼弄不到,你要出得起價,也有人把原子彈賣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