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隻覺得鼻子發酸。他強壓住感情,解下脖子上的毛圍巾,披在沈從文身上。
1923年10月10日,鬱達夫抵達北京。
第二天,他便夾著講義,去北京大學講課。
初到北京,達夫很興奮。他剃掉了幾個月來未曾梳理的長發短胡,換上了新製的夾衣,努力振作精神,要過一種嶄新的生活。在最初一段時間裏,他著實感到了新生活的快樂。
與魯迅先生交往,尤其使他高興。
達夫與魯迅的第一次見麵,是在這一年的2月。當時,達夫離開安慶,獨自一人到北京,住在鬱曼陀家。一天,周作人在他與魯迅合住的八道灣寓所請達夫吃飯,席間,達夫見到了魯迅。魯迅給他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他的臉色很青,胡子是那時候已經有了;衣服穿得很單薄,而身材又矮小,所以看起來像是一個和他的年齡不大相稱的樣子。
他的紹興口音,比一般紹興人所發的音來得柔和,笑聲非常之清脆,而笑時眼角上的幾條小皺紋,卻很是可愛。②達夫這次再來北京,正好與魯迅同事。魯迅在教育部當僉事,同時也在北京大學兼任講師,講授“中國小說史略”。兩人時常見麵、暢敘,了解深入了,達夫發覺自己及創造社的朋友以前對魯迅有誤會。他對陳翔鶴談到魯迅時說: 魯迅為人很好,有什麼說什麼,也喜歡喝點黃酒。看來我們從前的誤會,真正是多餘,可惜沫若同仿吾不能到北京來玩玩。當陳翔鶴提出要他向魯迅引薦時,他欣然答應。沒過多久,便帶著陳翔鶴、馮至、陳煒謨到魯迅家登門拜訪。
魯迅對達夫也是很欣賞的。達夫的正直、率真、誠實,在魯迅看來,都是難能可貴的品質。在一次聚會時,他和別人這樣談論達夫: 我一向很回避創造社裏的人物。這也不隻因為曆來特別的攻擊我,甚而至於施行人身攻擊的緣故,大半倒在他們的一副“創造”臉,總是神氣十足,好像連出汗打嚏也全是“創造”似的。從達夫先生臉上,卻看不出那麼一種“創造”氣,倒是覺得頗為穩健和平的。達夫與魯迅曾有聯合介紹青年作家作品的計劃。他們準備從那些新出版的小刊物上,找出那些可取的作品,介紹給更多的人,使這些年輕作家得到安慰和鼓勵。這一計劃由於達夫後來離開了北京,未能實施起來。
達夫有一顆年輕的心。他很願意與青年人交往。他的住處常聚集著一批文藝青年。他們中有陳翔鶴、陳煒謨、馮至、柯仲平、趙其文、姚篷子、潘漠華、劉開渠、沈從文等。大家在一起暢談,話題大都不離文藝,以及文藝家的生活和逸事,有時也談日本,談日本的女人。大家也罵金錢,罵社會,罵軍閥,罵虛偽的學者。有時聊到後半夜,大家便橫臥在達夫的床上過夜。
他們也常常到外麵活動。公園,鬧子館,平劇院,舊書攤,都是常去的地方。一到發工資,達夫便請青年朋友進小飯館。菜不求多,而酒則一定要喝夠。
在與青年人的交往上,達夫充分表現出寬厚、慈愛、無私的長者風範。從達夫與沈從文的關係中,人們可見一斑。
當初,沈從文從湖南跑到北京,投考大學。因過了考期,隻能等待來年。他流落京城,舉目無親,沒有經濟來源,孤零零地困守在湖南會館裏。三九寒天,沒有錢生爐子,隻好蜷縮在被子裏。在走投無路之際,他給大名鼎鼎的鬱達夫寫了一封信,請求幫助。信中寫道: 我是一個失業人——不,我並不失業,我簡直是無業人!我無家,我是浪人——我在十三歲以前就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了。過去的六年,我隻是這裏那裏無目的地流浪。
我坐在這不可收拾的破爛命運之舟上,竟想不出辦法去找一個一年以上的固定生活。我成了一張小而無根的浮萍,風是如何吹——風的去處,便是我的去處。湖南,四川,到處飄,我如今竟又飄到這死沉沉的沙漠北京了。
經驗告訴我是如何不適於徒坐。我便想法去尋覓相當的工作,我到一些同鄉們跟前去陳述我的願望,我到各小工場去詢問,我又各處照這個樣子寫了好多封信去,表明我的願望是如何低而容易滿足。可是,總是失望!生活正同棄我而去的女人一樣,無論我是如何設法去與她接近,到頭終於失敗。
一個陌生少年,在這茫茫人海中,更何處去尋找同情與愛……落魄者酸楚的話語聲聲打在鬱達夫的心上。他感動得流了淚,對沈從文產生了極大的同情。
鬱達夫把信揣進兜裏,冒著大風沙出門了。他按信上的地址,找到了湖南會館。
推開一間陰暗的北屋,達夫看見一個白麵長身的青年裹著棉被,坐在床上,瑟瑟發抖。
開口一問,正是沈從文。
鬱達夫隻覺得鼻子發酸。他強壓住感情,奔過去,解下脖子上的毛圍巾,披在沈從文的身上。
沈從文沒想到鬱達夫會來得這麼快,更沒想到這位名作家竟沒有一點架子,對自己如此關心、體貼。闖蕩京城幾個月,吃盡了千辛萬苦,他頑強地承受著。但現在他終於忍不住了。他伏在達夫的肩頭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