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華帝國的矯枉過正
宋朝,真是一個奇特的王朝。
據曆史學家研究,公元11—13世紀,作為全球文明發育程度最高的帝國,它擁有當時全球一半以上的財富,擁有中國曆史上最高水準的學術和藝術貢獻,所以,日本籍作家陳舜臣把它稱作“奢華帝國”。
但這個繁盛而奢華的帝國卻有一個難言的隱痛,就是它同時是一個軍事上的弱國。
在同割據的漢民族政權的軍隊作戰中,它是打一場勝一場,但在同少數民族政權戰爭中,它幾乎沒有過勝利的記錄。
它的北部邊疆先後建立過遼(契丹)和西夏(黨項)、金(女真)、元(蒙古)等政權,無論和這些政權的任何一個作戰,都沒有值得驕傲的記錄,於是不得不稱弟稱侄,納幣輸絹,直至最終亡於元帝國之手。
宋朝軍事上的羸弱,源於它創建時期的政策。它是由一批武將創建的,將軍們奪取政權後,其主要領導人宋太祖趙匡胤所推行的一係列政策,導致宋朝成為一個軍事上的矮子。
用哲學家老子的話來說,這就叫“矯枉過正”。
宋朝的建立
我們先來談談宋朝的建立。
說到宋朝的建立,甚至應該從盛唐時期講起。因為從唐玄宗開始,逐步形成了將軍們控製地方政權直至全國政權的趨勢。
唐玄宗的時代,創造了輝煌的開元盛世。經濟的繁榮和文化的昌盛,讓人們既安居樂業,同時又安土重遷。那麼,邊疆的保衛,隻能交給驍勇善戰的少數民族將領。
唐玄宗在緣邊地區設置了安西、北庭、河東、河西、朔方、範陽、平盧、隴右、劍南節度使和嶺南五府經略使,總轄區內的軍、政、財大權。給予節度使如此大的權力,為的是讓他們在遇有軍事衝突時,能夠及時調集兵力、財力和物力,給入侵之敵以狠狠的打擊。但這一政策卻導致了節度使擁兵自重,最後起兵造反,反過來攻打朝廷。安史之亂的頭頭安祿山、史思明兩人就都是節度使(安祿山兼範陽、平盧、河東三節度使,史思明則繼安祿山任範陽節度使),他們的造反不僅使唐朝首都長安失陷,還險些讓赫赫有名的唐王朝中途夭亡。
為了平定安史之亂,唐王朝不得不在內地也設置節度使,用以抵抗叛亂,這樣造成的結果是:安史之亂平定了,但唐王朝的皇權卻一落千丈。各地節度使拚命擴大自己的勢力,他們所控製的地盤形成大大小小的藩鎮(藩是保衛,鎮是駐軍所在地)。藩鎮本來是拱衛中央政權的軍事單位,但事實上,一些強大的藩鎮根本不聽從中央號令,父死子襲,獨霸一方,與朝廷保持離心狀態,導致中央政府的控製力最終完全喪失。
唐朝的最後一個皇帝唐昭宗不得不“禪位”給曾任宣武軍節度使的軍閥朱全忠,中國開始了五代十國的混亂時代。
所謂“五代十國”,就是指唐朝覆亡之後,在中原地區先後建立的五個政權及中原以外地區相繼成立的十個國家。
五代十國的曆史延續了52年,可以說,就像走馬燈似的不停地換班。這些半拉子王朝的當家人,幾乎全部是節度使出身,他們以血腥手段推翻前任,然後又被別人推翻,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把個朝廷弄得像屠宰場。
因此,史學家把這個時代稱為“武人政治的時代”。
五代最後一個國家叫“後周”,後周的創立者郭威是後漢王朝的樞密使。他很喜歡自己的老婆柴氏,於是把柴氏的侄兒柴榮立為太子,所以後周兩任皇帝,一個姓郭,一個姓柴,這也是中國王朝史上罕見的現象。
柴榮是個聰明人。他接了養父的班,本想掃滅群雄,大幹一場,但卻因過於操勞,一病不起,不得不考慮後事。
柴榮才30多歲,兒子柴宗訓剛滿7歲,他生怕孤兒寡母駕馭不了手握兵權的將軍們。
當時,他手下最重要的將領是養父的女婿、殿前都點檢張永德。論輩分,張永德和自己平輩;論親疏,張永德並不比自己與郭威的關係疏遠;論能耐,張永德作戰勇猛,是一員彪悍的戰將。況且,殿前都點檢就是皇帝禁衛軍的總司令,如果他要造反奪權,沒人能夠阻攔,自己的老婆孩子也絕不是對手。於是,臨死之前,他采取了一項措施:將張永德升為宰相,奪去他的兵權,讓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將軍趙匡胤接替張永德任禁衛軍司令。
這樣安排了之後,柴榮認為拔除了最危險的定時炸彈,於是安然去世。
然而,他沒有想到,“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恰恰是這番盤算,反而將後周的江山斷送。
奪取後周江山者,正是柴榮認為他最可靠的部下、新任殿前都點檢趙匡胤。
關於趙匡胤奪取後周天下自立為皇帝,曆史上有一個謎團,就是這到底是他事先策劃的個人陰謀,還是他被動地裹挾到一場突發的政變之中?
曆史是不可還原的,因此要追根究底也不可能了,我們隻能根據史書記載,回述當年的部分情形。
柴榮死於公元959年,7歲的兒子繼承皇位。960年正月初一,大過年的日子,新皇帝和聽政的母後符太後來到朝廷,接受群臣的新年朝拜。原本喜氣洋洋的氣氛,卻被忽然送來的邊報所破壞。從鎮州和定州傳來飛馬諜報:契丹和北漢正合兵南下,準備入侵邊境。這個情報,把小皇帝和皇太後驚得不知所措。
朝臣們沒到過前線,也辨不清情報是否準確。他們經過商議,決定派遣殿前都點檢趙匡胤率兵前往禦敵。
這場諜報是真是假,當時無人知道,後代的史學家查閱史書得知:就在不久前,契丹人的一場入侵剛剛被擊退,按說他們無力連續進行第二場入侵。而《遼史》和《五代史》並沒有記載這次發兵。由此看來,所謂敵人入侵、飛馬報諜可能正是由一幫軍人有意提供的假情報。
就在禦敵大軍的前鋒出發之日,京城汴梁忽然傳出流言,說出兵之日,將軍們將會擁戴都點檢做天子。
中原的人們已經經曆過無數次軍人政變了,五代輪替,並不僅僅代表五次政變,有時一個朝代之內也會發生兒子推翻父親的政變。軍閥們說變臉就變臉,說鬧事就鬧事,哪怕你先前是軍閥,在當了皇帝之後,還得請人來給你帶兵,替你去衝鋒陷陣,這樣,你同樣會處於被推翻的恐懼之中。
聽到這樣的消息,城內那些有錢人家便悄悄收拾細軟,準備逃跑。要知道,隻要發生了政變,那些叛軍都要乘機燒殺搶掠一番,有錢人家要破財,沒錢人家要遭災,自古兵匪一家,兵即匪,匪即兵也。那些所謂的節度使,有幾個不是靠殺人起家,後被朝廷招安的?
但奇怪的是,宮廷裏麵對外麵飛傳的謠言一點也沒有聽說,他們照樣平靜地過著日子。剛即位的小皇帝和他的母親相信,有先皇欽點的將軍趙匡胤統兵,一切都不會有問題。
大軍出發的日子,是正月初三,主帥趙匡胤騎在馬上,與前來送行的各位官員告辭。他笑容可掬,同時信誓旦旦:不滅敵寇終不還!他手下的士兵刀槍鮮明,紀律嚴整,不像是準備幹壞事的樣子,大家終於放心了,長舒一口氣,把昨天聽到的謠言吐了出來。
就是嘛,先帝剛剛提拔他,他就要造反,這眼睛也翻得太快了嘛。
他要是隻白眼狼,先帝能看不出來?還能給他這麼要害的位置?
百姓們照樣安心過日子,朝臣們則進宮,陪著孤兒寡母娘兒倆說話去了。
大年初一,就傳敵報過來,軍情應該是十分緊急,可是,士兵們都覺得納悶:這出了城,部隊的行動咋這麼遲緩?走了整整一天,才走出四十裏地,不像去迎敵,倒像去旅遊一般。
前麵到了個地方,叫做陳橋驛,那是一處官方用來傳遞文書接待賓客的驛站。
一陣鑼響,軍隊裏這叫鳴金,等於是吹休息號。軍官們說,今天不走了,就在這個地方歇下來。
前方不是軍情緊急嗎?都點檢不是受命危難嗎?敵人不是正在犯境嗎?
是,或者不是,都用不著別人操心,唯一該操心的就是全軍統帥趙匡胤。可是趙匡胤這會兒在幹啥呢?他在喝酒。
老趙軍人出身,刀口舔血過來的,喝酒跟兒戲一樣。他一碗接著一碗幹,沒人硬逼他,也沒人起哄架秧子,就他一個人喝,喝得昏天黑地。
他喝了比平時更多的酒,直喝到爛醉如泥。
陳舜臣先生寫書這樣揭發他:“他並沒有必要喝到爛醉,其實假裝爛醉即可。但為使表演逼真,他覺得還是真正爛醉如泥較為理想。”
這個揭發看似有道理。
他在貴賓套房裏鼾聲大起,也不開會,也不研究戰略戰術,甚至不打牌賭錢,整個一個不省人事。而賓館之外,有一撥人卻在緊張兮兮地開秘密會議。
那幫開會的人是他的哥們,一些禁衛軍官,還包括他的弟弟趙光義(原先叫趙匡義,後來哥哥趙匡胤當了皇帝,為了避諱,趙匡義改為趙光義)以及參謀長趙普。
這個秘密會議的起因源於一幫軍士的鬧事。
軍隊駐紮後,趙匡胤在喝酒,一幫軍官則在議論:皇帝還是個小屁孩,老娘們聽政,啥事不懂,咱們前線打仗,流血犧牲,他們哪裏會體恤?不如乘機換個老板。於是,吵吵鬧鬧,來到趙光義和趙普的住處。
趙光義和趙普兩人挺會裝蒜,他們一聽軍官們想推戴趙匡胤做皇帝,心裏高興得不得了,可是臉麵上卻裝出一副嚴肅的樣子。
這個,這個,恐怕不妥。人家孤兒寡母,這個怎麼好意思?還是正事要緊,先打仗,先打仗,打完仗再說。
那可不行!夜長夢多,兵貴神速,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我們都準備好了造反,你們不幹,不是把我們往火坑裏推嗎?我們明天還活不活?
這麼一席話,把二趙說得無話可說。於是,趙光義立馬起身去找哥哥趙匡胤,而趙普則布置人回京城,聯絡京城裏的禁衛軍頭領,讓他們做內應。
在最高指揮官趙匡胤的房間裏,弟弟趙光義恭敬地站在一旁,向哥哥彙報剛才發生的情形。
但趙匡胤一會兒鼾聲如雷,一會兒又胡話連篇,他究竟聽明白自己的意思沒有?趙光義看不出來。天色有些放亮了,趙光義著急起來:這到底怎麼回事?咱這老兄,真醉呀還是假醉呀?後來發現,他果然是醉了,也許意識還清醒,但畢竟喝的酒已有些超量。
等不了那許多了。趙光義當機立斷,朝外麵喊了一聲:“高懷德!”
高懷德是帶頭鬧事的重要軍官,他聽到趙光義喊他,立馬跑了進來,手裏還抱著一團金黃色的東西。
趙匡胤此時已經站起,但仍用雙手抱著柱子,以免跌倒。趙光義使個眼色,高懷德將手中東西一抖,原來是件光鮮燦爛的龍袍。他將龍袍披到趙匡胤身上,整個驛站響起一片“萬歲”之聲,外麵一大片的軍士齊刷刷跪下,給他們推舉的新皇帝叩頭。
新皇帝酒好像還沒全醒呢。他扭扭捏捏不肯穿這龍袍,可是將領們不由分說,硬是將他扶出賓館,那兒有一匹備好鞍子的馬,他們將趙匡胤扶到馬上,然後下達命令:全軍返回京城!
這不是耍弄人嗎?大軍離開京城,說是要去邊境禦敵,可是司令官卻穿上龍袍,帶著大夥兒打道回府,難道是過家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