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豬頭祭第十章
父親的思緒被河水的喧嘩拉回到眼前的黑暗洶湧的現實中,漪水河寒星點點嘩嘩啦啦的擋在了麵前,大伯父選了一處較為寬闊平坦的水麵,對兩個弟弟說:“脫了鞋,把褲腿挽高點”。父親動作麻利的第一個赤腳光腿踏進了河裏,剛走了第二步水已經淹到了大腿根,父親感到有幾百幾千根冰冷的鋼針刺進了自己的腳骨腿骨中,向電流一樣衝向腦門頂。父親打了一個激靈,喉嚨發出一聲尖利的象狗一樣的叫聲,轉身快步跑回到河邊的亂石河灘上顫抖著說:“冷”,大伯父說:“就這慫樣還怎麼殺人”,說完這話的大伯父有點後悔,看著直打哆嗦的幼小的父親又安慰道:“忍著點就過去了,過去就不冷了,把衣服都脫了吧,跟著我”。
十五歲的父親感到一種痛苦的委屈,哆嗦著咬牙切齒地脫去了全部衣服,把所有的東西用粗布腰帶捆在一起,高過半頭的大伯父把三個人所有的東西又捆了一遍用雙手高舉過頭頂,他對著二伯父與父親說:“仲武你扶著我的腰,仲全扶著仲武的腰,到了水急的地方走慢點要用勁,千萬不能跌倒”。第二次踏進冰冷刺骨的河水,那種鋼針刺骨的感覺再一次無情的襲擊了父親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塊骨頭。
父親緊緊扶著二伯父的手感到二伯父的光滑的腰身起了一層凸起的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伴隨著篩糠般的哆嗦,父親同時感覺到他最難受最疼痛的部位是他的腹部下方那根用來完成曆史使命的命根子,父親覺得自己快要頂不住了,渾身的骨頭象是被針刺,頭劇烈的暈眩疼痛,他咬牙頂著,腳下一點一點的挪動。
水已至肚臍以上接近**的地方,三個人的組合體在急流的衝擊下搖搖晃晃,父親們盡量腳底生根腰身發力來抵抗向他們衝來的千萬支冰刀雪箭,眼前的水流洶湧的向西衝去,但父親看到的是水流停止不動而自己在向水流的相反方向飛速滑動,一陣強烈的暈眩和惡心升騰起來,從小玩水的父親憑經驗趕緊抬頭向天不敢再看水麵,暈眩感隨即消失,父親又感到那根生命的根係在湍急的水流裹夾下惡狠狠的敲打著左右兩側的大腿根,仿佛一不留神就會連根拔起。
牙齒叩擊的響聲與河水的響聲混成一片,每個人的臉都是慘白慘白、嘴唇黑青。父親想著要是能抓住一個活著的鬼子,一定要把鬼子泡到十月的河水中。一柱香的工夫,胸口的水終於退至肚臍以下,又慢慢退到小腿膝蓋以下,三個人抬起僵硬麻木的腿腳三步並作兩步踩著腳底下咯人的卵石跑下對岸,黑漆漆的莊稼終於越來越近。父親後來說那是他一生中過的最漫長的一條河,從那以後無論在關內還是關外,亦或遙遠的蘇聯哈巴羅夫斯克還是緬甸叢林,父親三人亡命天涯,南征北戰,踏遍了千山萬水,萬水千山。
又要過河了,由於有了上次的經驗,三個人順利而又快速的淌過了河。這一次似乎沒有前一次的透骨的冰冷。世上沒有絕對的苦難,隻是一個相對接受和適應的過程。就像過一條同樣的冰冷的河,第一次和第二次就會有不同的感覺。要去殺日本人就得主動出擊,如果等日本人把你堵在村子裏就被動了,要是在睡覺時被堵在炕上哪就無異於自殺,不能等日本人主動上門,他們要在暗中收拾日本人。
這次偷襲的目標明確就是殺三個鬼子一為親人報仇,二為搶槍、三為開一個好頭,萬事開頭難。先殺幾個日本鬼子才能把一直憋在肚裏的冤氣出一出,這口冤氣不出氣都把人憋死了。才能讓那些膽小的人加入他們的複仇隊伍團結起來保家衛國殺敵雪恨。還有就是,古代將士出征前要用人頭祭旗,父親們這次召集隊伍就要扯起抗日的大旗,正好用此次日本鬼子的頭來祭旗。雖然事實上並沒有一杆旗,但是父親知道,那杆旗就在他們弟兄三人的腦子裏和心裏。往後要把這杆看不見的旗插在每個人的心裏。
日本兵最近的地方就是離南縣縣城二十裏的三交口鎮,那個地方既四通八達又是通往其他地方的咽喉,據說有很多日本兵住在那裏,三交口離石灣村村有六十多裏路,大伯父滿有把握的說一個晚上可以打一個來回。路上一共要過五條河,其實是同一條河的不同地點,如果在夏天,再深再急的河水父親們都不在話下。
漪水河是父親們童年快樂的源頭,每到清明過後柳樹剛一冒出綠芽,父親們就迫不及待的跳到了依然冰涼的水裏,父親說他六歲的時候就由他的兩個哥哥大他兩三歲的大伯父和二伯父教會他耍水。漪水河邊的孩子都會耍水,並且水性極好。爺爺奶奶以及其他孩童們的大人好像從不擔心自己的孩子被湍急的河水卷走或淹死。
大伯父二伯父教授父親遊泳的方法簡單粗暴卻卓有成效,兩人把六歲的父親兩手兩腳抓起來晃悠幾下就直接丟進了河水中,再負責把嗆了水在河裏亂抓亂刨的快要沉底的父親撈出來,隻是在此之前告訴他應該如何如何劃水踩水如何如何換氣呼吸,父親在每次被扔之前都大聲吼叫張牙舞爪著抗議反對,被扔到水裏的時候卻隻能按著兩個哥哥的指令奮力亂抓亂刨,刨的慢了就會沉水灌水,如此幾天過來,父親也可以穩穩的從容的飄在河麵順流而下。兩個兄長在下遊負責逮住激流中的父親。那時六歲的父親的體力是無法從湍急的河水中央遊到岸邊的。
從此父親象魚一樣戀上了水。一個夏天以後可以像魚一樣在河裏耍水潛水,湍急的溫婉的清澈的渾濁的河水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錘煉著父親們的體質和膽量。
上世紀七十年代有一年陰曆七月發了一次百年不遇的大洪水,西川南北兩山之間的平地樹木莊稼全不見了,極目遠眺,隻有汩汩滔滔濁浪排空的河水。濁浪滔天中,上遊的一個村莊數丈高的土崖被一批一批的淘空,土崖坡上的窯洞房子被卷入暴跳如雷的河水中,站在高處看洪水的父親遠遠看到從上遊漂來一根粗兩米長十五到二十多米的巨型木頭(後來才知道是一個民國時期就開辦的方圓幾十裏最大的一個油坊的榨油的大梁),在當時物資匱乏的年代父親第一個跳進了濤濤的濁浪中劈波斬浪遊向那根大木頭,後來又有七個好手陸續跳了進去,站在岸邊的高處遠遠的向下望去,八個人像八個泥點在滔天濁浪裏忽隱忽現、沉浮不定,在全村大幾百人的目瞪口呆的觀望下,呼天搶地的叫喊中,隻見那根碩大的木頭一點一點順著湍急的水流慢慢靠了岸,巨木周圍的八個泥點變成八個人筋疲力盡的泥猴,黃褐色的泥漿塗滿了每個人的全身及頭臉,八個泥猴的褲衩全部被激流撕破衝走,幸虧社員及家屬們都認不出他們之間誰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