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提到高中,先回想起來的是什麼呢?下午時,從窗戶裏撒進教室的金黃的陽光?空曠的樓梯上響起劈啪一陣急雨一樣的腳步?撞翻了喜歡的女生的桌子,看著她和他臉紅的樣子?老師身上白色的粉筆灰?
仿佛高中在記憶裏,總擁有陽光燦爛的日子,歡笑像鴿子一樣從回憶的藍天中一閃而過。可於波的記憶裏,高中的一角在下雨,下著無邊無際無法停歇的雨。
鬱黑的黃昏,綿密的雨絲,後悔自責害怕伴著這場突來的雨打在於波身上。他做了什麼?該怎麼做?茫然地看著皺起臉的天空,他又冷又孤獨。
下午,許晴川的表情和他說的話,一遍遍在眼前回放——“我……我喜歡他……”
我喜歡他
我喜歡他——
天啊,這個世界上,不是應該男生喜歡女生,兩個人相愛、結婚、生小孩……雖然平時開玩笑也會說到同性戀,但在於波的腦海裏,這隻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和無理數一樣,概念存在,但在現實中不可能存在。
但就在剛才,他的好朋友,許晴川,告訴他,他喜歡楚山。
可是,楚山不是和小晴……
一想到這個問題,於波就覺得心髒勃勃跳動,仿佛大廈將傾卻無可逃脫的不安感攫住了他。該往哪裏逃?小晴——小晴應該可以告訴他怎麼做……可是,小晴會受不了這個打擊吧。
我是男子漢。
我是男子漢。我應該把這個責任扛下,不能告訴小晴,絕對不能告訴小晴。
勉強控製了自己的情緒。下一節是班主任的課,可心亂如麻的於波根本什麼也聽不進去。他無意識地轉筆,結果一次次把筆摔在桌子上。周圍的人看了他好幾眼,但他也沒反應過來。
班主任終於把他叫起來回答問題。他什麼也沒聽,支吾著答不出來。老師讓他站著聽課,又趁著這個機會,教育大家要收心,馬上就要高考了,竟然還有人這麼不當回事,神遊物外,簡直是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
說完,看到許晴川的位子竟然空著,眉頭更皺了幾分,問:“許晴川呢?”
於波一聽這個名字,馬上清醒過來答道:“他去醫務室了。”
淩厲的眼神掃了掃他和空著的位子,老師沒有再追問下去,又借題發揮說,馬上就要考試了,不要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雲雲。
下了課,於波理所當然地被叫到老師辦公室談心。老師一遍遍問,你有什麼心事?告訴老師,老師幫你解決。現在考試當前,沒有什麼放不下的心事。
於波咬著牙,他真想不顧一切地說出來。
他這時才發現,自己隻是個孩子,在迷惘的時候隻想要依賴他人。雖然以前他嘲笑過老師,以為自己已經具有頂天立地的資格——
可他還是不能說。
最後的結果,老師留給他3000字的檢查,讓他回教室了。
小晴看到他回來,一臉擔心,問他許晴川到底去哪裏。
為什麼每個人都來問我?為什麼這個巨大的包袱,這個秘密要我來背負?為什麼這一切要我一個人來承擔?
他真想這樣大叫。
可他隻是苦笑著搖頭。
小晴覺得不尋常,拿出了平時的威嚴,鉗住於波的肩膀,一字一句道:“你說。”
——我喜歡他!
許晴川的聲音再次炸響在他耳邊,炸毀了最後一道軟弱的堤壩,不確定的潮水淹沒了最後一個堅持。
誰都好,告訴我什麼才是真的,什麼才是對的!
“川子他……他去送老大了……川子他……他說……”結結巴巴地說著,仿佛語言突然有了千斤的重量,讓他隻能竭盡全力一個個笨拙地搬運。
“說什麼?”小晴漂亮的眉毛皺了起來,帶點凶相。
我不該說的!可嘴巴關不住,秘密從裏麵流出來,無法阻攔,“他喜歡……”
小晴的臉色一白,連忙說:“別說了!”
剛才的力量和凶相全部融化,女孩脆弱到如一張白紙。這是她最不願意相信的猜測……他們騙了她,她還自己騙自己……
於波連忙拉住小晴的手,急急道:“你別相信啊,那是川子急昏頭說錯話,絕對不可能是那樣的,老大一直喜歡大嫂你的……”
“很好,你也要繼續騙我?!”她摔開他的手。他的手重重落在桌子上,疼,沿著骨頭一直爬到心髒。小晴跑了出去,幾個和她要好的女生不明所以,連忙跟上。
那一天好長……時間在扭曲……
於波隻記得那些女生過來質問他說了什麼,害得小晴一直躲在廁所裏哭。他說了什麼?他說了什麼?
語言的重量還給了他,千百斤壓上來,喘不過氣。
教室裏川子的空位像一個裂縫,他從裂縫中掉落下去。
時近傍晚,天空愁眉苦臉,下起雨來。
於波覺得又冷又孤獨。
他沒有了朋友——楚山、許晴川、小晴,一夕散盡。
他也無法求助於父母,現實而簡單的他們,恐怕根本無法理解同性相戀,更可能不再允許自己和許晴川來往。他無法接受父母在談到他的朋友時,露出惡心的表情,隻要想到就覺得心驚膽戰……
那還有誰?還有誰能聽到他的聲音?
不知不覺,他挪動步子來到隔壁小區。跌跌衝衝地摔在花壇裏,一身草屑和泥水。
小時候的他,也有這樣狼狽的日子。在鄉下玩的時候,逗弄一條狼狗,那條凶悍的狗向他吠起來,他轉身逃走,可狗一直追著他。人小力弱,最後被狗咬在肚子上。咬了他一口後,那條狗得意地走了。他又驚又怕,害怕大人的責罵,隻能把衣服拉好,遮著那塊咬痕。腦子裏亂哄哄,一邊想著媽媽知道他逗狗肯定要罵他,一邊又回憶起那些一知半解的狂犬病知識。會不會得狂犬病?想著想著,擔心地哭起來,因為手足無措,隻好邊走邊掉眼淚。
就在這時,小叔叔過來了,摸著他的頭問他為什麼哭。他猶豫了半天,還是拉起衣服指著被咬的地方,口齒不清地道:“狗……狗咬的……”
小叔叔笑了,沒有責怪他。媽媽怪罪下來的時候,小叔叔還幫他說好話。
在狼狽的時候,在不知所措想哭的時候,他憑本能來到了這間小公寓門前。
隻要他推開門的話,還能看到那個人的笑嗎?
門開了,他甚至沒有勇氣抬頭看那個人的表情,隻顧著把自己的頭埋在對方的懷裏,緊緊地,好像要用這個懷抱隔絕世界一樣地用力。
“教教我……救……救救我!”
——搖晃著自己的動作很舒服,像小時候坐船的感覺。不論是什麼交通工具,隻要這樣輕輕晃著,自己就會不知不覺睡著,旅程就像一個夢,揉揉眼睛醒來的時候,已經到達了目的地。
於波睜開了眼睛,一瞬間,懷疑自己仍然在做夢。不是自己熟悉的房間,鼻端聞到淡淡的屬於別人身上的味道,原來是小叔叔。
“醒過來了?再不起來就要遲到了。”
“……”
“昨天你住在我這裏,忘記了?”
“……我媽媽。”
“放心吧,我已經打電話跟她說過了。”
從來沒有外宿過,而且家也不回就要在別的地方住一晚,就算是小叔叔家,媽媽也一定會嘮叨幾句。她並不算特別不開通,但很關心自己的交友情況,小叔叔這兩年才從家鄉上來,她沒有明說,但流露出來的意思,總希望於波不要和他太親近。
穿好衣服(似乎是洗過又烘幹的),小叔叔從廚房裏端來兩杯牛奶和幾個白煮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