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自從楚山走了以後,許晴川和小晴都變得消沉了很多,莫名的責任感,或者也是一種想要和朋友重新建立聯係的衝動,促使著於波對許晴川更加在意,想要照顧他。
少年的心緒朦朦朧朧,慢慢地體味自己心理的變化,沒有人可以替代自己獨特的感受,隻能憑自己,一點點抓住感情的本質,為它命名——這是朋友的感情,這是愛人的感情,這是親人……
可心思並不是數學邏輯題,於波束手無策地看著心中一頭怪獸慢慢長成,普通的好感和友情被突然的刺激引發,開始不按邏輯地改變形狀,想遠離,又不自覺地靠近,出自於少年殘酷的好奇。
許晴川和楚山是在什麼時候悄悄地改變了關係呢?楚山會用什麼樣的眼光來看許晴川,而許晴川又會有什麼特別的表情呢?
想著這些問題的於波,恐懼地發現自己的眼神也慢慢改變了。
無知的純潔受到汙染,那些想象以外的東西,還無法給他們歸類,還無法坦然接受。少年的責任是,接受社會普遍的道德規範,學習以前不知道的東西,於是長成一個大人。
但是,這個世界上,有更多的無法被道德規範的東西,一旦察覺到,以前辛苦建立的體係便無可遏止地崩潰。
看到許晴川的笑,突然發現了他的嫵媚……如果為了一個人心跳加快,那就是愛情嗎?
於波察覺到他已經行進到懸崖邊,如果再沒有人拉他一把,他便要把意外當作命運,把對道德的不適變成愛情了……
他把一切對小叔叔坦白了,那個人就站在了他的背後。當他不自覺的後退時,就落進了那個人的懷裏。
曾經有個人說,他不想做其他的事情,他隻想站在麥田的盡頭,在烈日濃雲下看孩子們玩耍,引導著迷失的孩子回到大路上。
於波是幸運的,他的感情沒有被浪費,全部被那個人一點一滴收藏起來了。他受到珍視,在他的第一次朦朧的感情中,那個人教會了他愛,而不是放任他一個人跌跌衝衝地摸索。
“我……我好像有點喜歡上一個男生……怎麼辦?”
“恩,你覺得什麼是喜歡呢?”
小叔叔端上一杯加了核桃粉的牛奶。
“我不知道,我看到他會覺得心跳,而且很想和他說話……我以前不覺得這有什麼奇怪,我們是朋友啊。可他說他喜歡男生……我不知道怎麼回事……難道同性戀會傳染的嗎?還是我本來就是,以前根本沒有發現呢?”
“先喝點水。”
“我好害怕……”
“少年時期會對同性感興趣是很正常的。”
“真的嗎?小叔叔你也是……?”
“……恩……”
於又謙的臉色在燈光下像是在追憶,又像沉浸在某種痛苦中。於波這才發現,他的小叔叔似乎又瘦了。髖骨下麵已經隱隱凹陷下去了。
“小叔叔,你怎麼這麼瘦了?這杯牛奶還是你自己吃吧……”
於波伸出手去,想摸摸於又謙髖骨下的凹陷,好像想用自己的手來確認一樣。
微微側身,躲過於波的手,用自己的手輕輕拉下少年的手臂,反而把杯子更往前推了點。
“你吃吧,我現在吃不下。”
直到小叔叔幾乎什麼也吃不下的時候,他才無奈地去醫院檢查。食道癌。小叔叔卻仿佛一直知道似的,掛著淡然的微笑。
醫生指著片子說,已經是晚期了,除非化療,否則根本沒希望——就算做了,因為病人營養跟不上,複原的機會也很小。
小叔叔不想治,生死由命啊……他仿佛醞釀了很久,終於能把這四個字吐出來似地鬆了一口氣,連臉上的微笑都預先準備好的雲淡風清。
錢啊……於波卻知道這才是最關鍵的問題。
他聽著父母在晚上悄悄說——湊點錢給他治吧,好歹是親戚——他自己都不想治了,大家都知道,這是在燒錢——麵子上過不去呀,他是來投靠我們的——哎,你不知道,他家呢……
後麵已經不想聽下去了。
小叔叔已經衰弱到不能去工作了。於波現在專心就想著怎麼照顧他。每天放學,都要來小叔叔的房間。硬質的食物無法下咽,隻能喝點牛奶和藕粉。
自從於波看到他拿著玻璃杯的手在顫抖,就接過這些事。
打開一包藕粉,倒在小碗裏。小碗是瓷白的,在碗底還有個小章“又謙”。把開水倒進去,一點點調和,慢慢的,變成了晶瑩半透明藕青色的糊狀。
拿一隻小勺,沿著邊一點點刮出來,送到麵前的人嘴邊。
第一次,於波手勢非常糟糕,心情也有點怪怪的,不過兩個人一樣對這種事很陌生,小叔叔紅著臉笑了。湊上前去,把那一勺吃幹淨。
手上拿著的勺子一沉,於波才好意思轉過頭來,兩個人眼神一碰,又各自忍不住笑起來了。小叔叔一邊笑一邊咳,於波輕輕拍他的背。背脊骨一塊塊,好像可以摸到它們本身……
什麼東西在發生?
關係就是這麼一點一點被習慣改變的。以前是小叔叔照顧他,於波不理解那其中包含了什麼。直到親手喂了那人吃東西,才發現,他們之間已經有了太多太多的伏筆。
哪一天呢?在回憶裏,沒有時間概念,一個場景接著一個場景。
傍晚,整個世界仿佛被慢慢裝進一隻盒子,那盒蓋還沒有完全放下來的時刻。於波打開門,看到小叔叔靠在枕頭上無聲地流淚,看到他,便翻過身去。
輕鬆的氛圍一下子破裂,他這才感覺到,他在眼睜睜看著一條生命流逝。
然後就哭了,撲上前去,搖著這病瘦的人:“我們去治吧!不要管錢的事。先問我家借,不用你來還,我來還給他們!等我畢業就去工作!小叔叔!!”
很久沒這麼號啕大哭了,於波使勁把頭鑽到小叔叔的身上,感受那熱烘烘的氣息,緊緊捏住他的充滿骨節的手,眼淚一定滲過衣服了,因為他好像哭了好久,流了很多很多眼淚。
“傻孩子。”
於波哭著搖頭,說不出話來,身體承受不住這麼巨大的壓力,一噎一噎,好像心髒急著跳出胸口來。
“你這麼一哭,我都哭不出來了。其實我覺得這也挺好的,別人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就要為明天奮鬥。我呢,隻要想想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麼就夠了。這麼幾年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活下去呢?大概沒有理由去死,所以就這麼拖的吧。”
“……小叔叔……”
“你知道我怎麼會從家裏出來的?——其實是被趕出來的。我爸媽不想見到我。現在這樣也好。”
說話說急了,於又謙覺得喉嚨又緊又癢,拚命咳起來。吸了幾口氣,緩和下來,他又用這聽起來有點破碎的聲音說道:
“上次你問我,喜歡上男生怎麼辦,我嚇了一跳。嗬嗬,我不懂這個,不知道這會不會遺傳……還是你不知不覺受了我的影響呢?我就是為這個被家裏趕出來的。正好被別人看到,鄉下呆不下去了,隻好來這裏。那些事太尋常了,就不說了。我要說什麼,我想要什麼,其實你也能明白,是嗎?”
於波呆呆地抬起頭,小叔叔笑了下,那雙無力的手輕拍了拍他的臉。
“這副傻樣。”
溫暖的手合在自己的下巴上。那隻右手一直在微微發抖,而唇上也觸到了另一個溫暖的、顫抖的唇。
“我幾次告訴自己,不應該告訴你。我不能這樣自私。你還有別的路可以選擇,你還有光明的未來,可我就剩下這麼一點點時間了。我很自私啊,可我真的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期限到來,卻什麼都不做……如果沒有這個病,如果我還有很長的日子,我怎麼也不會有勇氣跟你說這些。那或者,一輩子也沒有這個機會了……所以,我真的覺得,我不想治,不想放棄這個唯一的機會。就是這一次,我想自私……你現在還可以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