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疏在雨中沒有回頭,腳下的步子越邁越快,挺直的腰背像是被人打進了楔子,看上去僵硬而脆弱。齊夢麟心中一急,索性上前一把拽住她的袖子,蠻橫地扯她回過身。
“你到底怎麼了?”他在大雨中看著她泫然欲泣卻強忍悲恨的臉,一時心亂如麻,“為什麼你總是這樣……什麼事都不肯對我說?”
“你要我對你說什麼呢?”這時羅疏終於開口,冰涼的雨水滑過她的臉頰,隨著眼眶裏湧出的熱淚一並跌落,“你就那麼想知道我的過去?我在你眼中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真的很重要嗎?”
說罷她忽然掩住雙眼,心底千百種委屈驟然湧上來,讓她在他麵前痛哭失聲。
“我想知道!你在我眼裏有多重要,這個謎底就有多重要!”齊夢麟按捺住心疼,自虐似的大聲嚷著,倔強地握緊了羅疏的手。
羅疏猛然睜大淚眼,被他這份任性惹惱,蒼白的臉頰也被怒意染得緋紅:“好,那我就告訴你。你不是愛看《金-瓶-梅》,簡直能夠倒背如流嗎?”
齊夢麟一聽這話頓時就急眼了,被燙著似的摔開羅疏的手,急赤白臉地替自己辯解:“我是在問你的事,你幹嘛忽然提這個?這都哪兒跟哪兒啊,再說我已經很久沒看了!”
羅疏不理會他的窘迫,徑自哽咽著往下說:“因為我經曆過的事,和那部書幾乎一模一樣。”
齊夢麟一瞬間有些錯愕,沒法接話,隻能等著羅疏往下說。
這時羅疏在雨中凝視著他,卻顫動著雙唇反問:“你還記不記得,在那部書裏,西門府最後是誰繼承了家業?”
齊夢麟咽了一口唾沫,尷尬地開口:“是西門慶生前的小廝,玳安。”
羅疏側過臉,望著遠處停留在汾河上的黑色航船,低聲道:“可是在我的故事裏,繼承家業的卻是那個書童。”
“你是說,西門慶的那個孌童?”齊夢麟睜大雙眼,難以置信地問。
羅疏點點頭,麵色冰冷地回答:“他現在,已經是山東首富秦家的老爺了。而我剛剛去見的人,就是他。”
齊夢麟心裏咯噔一聲,想起羅疏與那個首富關係匪淺,不覺緊張起來:“那麼……你呢?”
羅疏目光一黯,黑色的記憶再度浮出水麵,時隔多年依舊不堪回首:“你可記得西門慶死後,他的第二房妾室去了哪裏?”
“二娘李嬌兒原本出身風塵,所以不願守寡,又回了妓院……”齊夢麟囁嚅著回答,這一刻忽然連喘氣都開始覺得困難,“那你……你是……”
他又不是第一天認識羅疏,他才不相信她會是這樣的身份!
羅疏凝視著齊夢麟驚駭的臉,搖頭否認了他的猜測,眼淚卻再次爬滿雙頰:“李嬌兒回妓院時,想帶走自己的丫頭繡春,主母吳月娘不許她造孽,所以死活攔住了。可是換到我這裏……秦家卻沒有人阻止,沒有一個人肯出麵攔住她,讓她別把我帶走……”
當年的斑斑血淚,此刻被她緩緩道來,每一個字都痛得錐心。齊夢麟死死握住拳頭,沒想到自己的堅持會讓她揭開這樣深的傷疤。
他後悔了。
如果不能替她分擔痛苦,他又有什麼資格知道這些?
“當時我求了許多人……可是都沒有用……”羅疏喃喃自語,陷入痛苦的回憶中,臉上再度浮現出絕望的表情,“幾年後,秦家現在的老爺找到了我,可是那又有什麼用呢?一切都已經遲了。他變得和當年的老爺一模一樣,而我從了他,最後也無非是變成李嬌兒那樣的人……”
“別說了,別說了……”齊夢麟咬著牙,低頭一把抱住羅疏,將她緊緊按在自己的懷裏。
“不,我要說……在秦家的那幾年,我見過潑天的富貴、鮮花著錦的嬌寵,可那些不過是轉瞬即逝的鏡花水月。隻有真正經曆過的人,才知道其中的可怕……”羅疏在齊夢麟的懷中垂下雙眼,隻覺得自己已精疲力竭,“我也有七情六欲,我知道自己會在某個時候,難以自拔地喜歡上某個人——可那又如何呢?再深的感情也經不起險惡人心的消磨,終我一生,我都不會再踏進那樣的地方了。”
“你不要這麼想,”齊夢麟在雨中緊緊地抱住羅疏,在她耳邊喃喃道,“不是還有我嗎?我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你跟著我,就什麼都不用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