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給爺爺發病危通知書的時候,大孫子不在身邊,二孫子也不在身邊,是他這個小孫子陪侍在側的。他親眼看到臨終前發著高燒的爺爺一點兒也不糊塗地記下了生命中最後一篇日記。想起這一幕,心軟的他有些心酸,就更舍不得燒那日記了。
不過,他可不敢反對爸爸爺爺都死了之後繼任周家頂梁柱的大哥。他隻是對大哥說了這麼一句話:“爺爺的日記一直記到他臨終前一天。”
那又怎麼樣?不要說記到臨終前一天,就是記到臨終前一秒,該燒的還是要燒,誰讓你在日記裏都記了些沒有多大意思的腐朽黴爛的“姨太太”事兒,誰讓你這個人跟你那日記一樣不招人待見。
魯迅堅決地回了小弟一句:“東西太多,帶不走,還是燒了吧。”——那口氣,像他一貫的為人處事,很冷峻,很不容分說。
東西太多,在很多時候是借口不是理由。
周爺爺辛苦記了一輩子的日記,被孫子們辛苦地整整燒了兩天。
老二周作人此時正在日本老婆孩子熱炕頭呢,他沒有參與燒爺爺的日記。這樣一來,就有意思了:燒掉爺爺日記也一並燒掉爺爺“姨太太”的老大和老三日後像他們爺,除了家裏有個原配外,家外還另外有個“她”。他們尊嚴地認定這個“她”是“愛”,是夫人——盡管他們的原配還活蹦亂跳著。況且,爺爺的姨太太是買來的,他們的“她”是娶來的。這是遺傳?巧合?諷刺?還是命中注定?恐怕就連智慧的魯迅也不能說得清。
堅決地燒掉了爺爺日記本的魯迅自始至終延續著爺爺生前記日記的嗜好。他在1912年9月21日那天的日記裏這樣記道:“季市搜清殿試策,得先祖父卷,見歸。”什麼意思?那陣子,他正在北京中央教育部社會教育司工作。得工作之便,他有幸見到了爺爺當年在北京參加禮部會試的試卷。此事若放在一般人的身上,不定多驚喜呢。可魯迅隻是很冷然地,惜字如金地用四個字,評價了爺爺的那篇文章:並不高明——他可不管舉人出身的爺爺因為這次會試而中了進士被欽點了翰林。
也難怪,時代不同了嘛,審美也不同。奇怪的是魯迅當時那口氣,滿滿的一盆不屑。這哪像是親孫子對親爺爺的態度?為寫《魯迅傳》而采訪魯迅的日本人增田涉從魯迅的口氣中感覺到“報複”二字。他明察秋毫地指出,那是小孩子因為受到了嚴厲斥責而報複爺爺的口吻。
除了不屑,還有輕蔑。增田涉在《魯迅傳》裏寫魯迅的祖父是翰林出身的大官。魯迅在審稿時就說,哪是什麼大官,然後他就將大官二字劃掉了。不是大官,是中官?小官?他沒直言,隻是淡淡地說,聽說在什麼地方做過知縣而已。瞧瞧,在他的眼裏,做了知縣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看出來了吧,魯迅對他這個爺爺,別說敬重,恐怕連喜歡也談不上,甚至逮著了機會還要報複報複。為什麼呢?除了買姨太太這樣的事兒讓他不齒以外,這周老頭兒的脾氣,大大的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