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藏南部門隅地區的夏日錯,有一個名叫派嘎的小村落。正像西藏的許多小居民點一樣,偏僻和貧苦是它的最明顯不過的特征。
雪山上吹下來的風裏夾帶著刺骨的冰針。人們隻有在走進那些低矮黝黑的石板房,盤坐在燃燒著木柴或者牛糞的爐火旁的時候,才會感到些許的溫暖。
但是在紮西丹增的家裏,真正的春天已經降臨了。他的心比爐火更熱。連日來,他一直處於高度興奮的狀態,沒日沒夜地忙碌著。細糌粑、青稞酒、茯茶、酥油、風幹牛肉都已經準備好了,但他總覺得還應當幹些什麼,他經常在屋裏轉來轉去,半舉著兩隻手,頭腦中除了緊張的喜悅外則是空白的。
紮西丹增是個見善則柔、遇惡則剛的人。由於他在寺院裏學過經典,通曉白瑪林巴密教,甚至有密宗大師之稱,他還會唱很多的酒歌,在這一帶受人喜愛。但這喜愛中所包含的,多半是感歎和同情。十多年來,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氣,費盡了最大的心機,始終如一地贍養和醫治著年老病重的父母。像鬆柏四季不凋地守護著山嶺,風雪再猛,從不落葉;生活再苦,決不求人。直到三年前父母雙雙去世的時候,他才向姐姐借了一點錢辦理喪事。之後,家裏就剩下他一個人了。隻有十裏外的早已嫁出去的姐姐算是他的親屬。但他越來越不願和她來往。他曾經感到非常孤獨,屋子雖小,卻空蕩得可怕。同時他也有一種解脫感,好像多年來被無形捆綁著的雙手忽然鬆開了。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要創造自己的生活。他到處給人幫工,不嫌髒累,不分遠近,有時幾個月不回來。很快,他就連本帶利地償還了所欠姐姐的債務,修繕了自己的房屋,還有了一點積蓄。現在,他居然要辦喜事了。已經四十歲了,青春方才開始,但他並不怨天尤人。有時遲開的花,倒格外芬芳呐。
正當紮西丹增陷入莫名的遐想時,“啪啦”一聲,門被踢開了。紮西丹增一驚,抬頭看,滿臉橫肉的姐姐正站在他的麵前。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每次見到姐姐,就立刻想起那句諺語:雞爪上刮油,羊角上剔肉。紮西丹增使勁眨了一下眼睛,像要關閉回憶的窗子,竭力使自己不再去想那句諺語。
“阿佳拉,貴體安康!”〔1〕
姐姐從嗓子眼裏哼了一聲,一屁股坐在卡墊上,與其說是大模大樣,不如說是顯示威嚴。她向房中掃了一眼說:
“聽說你要成婚了?”
“是的。”
“什麼時候?”
“快了,正月。”
“倒是吉祥的開端。”
“是的。”
“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姐姐?”
“我準備請你來喝喜酒。”
“都準備齊全了?”
“還湊合。”
“錢是哪裏來的?”
紮西丹增一聽這話,被激起了一腔怒火,滿腹心酸,他再也忍不住了:“這些年,我過的是什麼樣的窮日子你是知道的。我一沒有土地可以出租,二沒有銀錢可以放債。抓頭上,亂發一把;抓身上,氆氌一片。瘦牛隻有一頭,支差的馱子卻有九十九。我隻有靠兩隻手拚命幹活。我比雞起得早,比羊睡得遲,一天忙得屁股不沾土。我為什麼不能成家立業?”他舉起了顫抖著的雙手,接著說:“有錢人的炒鍋是鐵的,窮人的炒鍋也不是泥捏的!”
“住口!”姐姐忽地站了起來,“這幾年你究竟幹了什麼。別人不知道,我可是心裏明白。大蒜是偷著吃的,蒜味兒卻當麵跑出來了。我看你一定是偷……”
紮西丹增說什麼也沒料到,他的姐姐竟然毫無根據地懷疑他,而且當麵說出個“偷”字來。是的,即便使用的是金子做的佛像,打在頭上也是很疼的;即便是自己親屬的侮辱,也是很難忍受的。憑著他對姐姐的了解,他斷定她此來有著不善的圖謀。
他冷靜地問道:“幹脆說吧,你想要什麼?”
姐姐臉上透出了一絲得意的暗笑,斬釘截鐵地命令道:“滾!馬上滾!遠遠地滾!永遠不要回來!”
“次旺拉姆怎麼辦?”紮西丹增問。
“那我可管不著,你去問她好了。”
“不用去問了,我來了。”次旺拉姆從容地走進門來,抓住紮西丹增的手說,“莊家不收災一年,夫妻不和災一生。我永遠聽你的。隻要能和你在一起,就是喝苦水也比牛奶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