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頭”與地主二姑娘
安徽霍邱葉集的周南莊這個原本十分平靜的小山村,一夜之間炸開了鍋。一條消息在大街小巷傳播著。有的說,周家老地主的二姑娘被大頭拐跑了;也有的說,不是拐跑,是兩人私奔了。
人們說的“大頭”是張道庸的乳名。張道庸即後來的陶勇。
因為營養不良,瘦,他的腦袋顯得又大又圓,像個圓球,架在狹窄、向上高聳的肩膀中間。
消息傳到張家,連母親也不敢相信:大頭能和周家二姑娘一起跑了,不能吧?二姑娘她不太了解,可周家老地主的那個厲害勁兒在這一帶也是有名的。就說那個出了嫁的大姑娘吧,道庸在他們家打長工,有一次地主讓他給大姑娘送一壇醃豇豆角子,大姑娘接到壇子,左看右看,接著就破口大罵:“豇豆怎麼這麼少,是你偷吃了?”
“我從來不偷吃你家東西!”全村的人都知道,大頭幹活從不偷懶,可性子硬得很,不是他幹的事絕不承認。
“看,壇子裏還有你狗爪子的印兒,就是你偷吃了!”說著,大姑娘一把搶過壇子,朝豬食槽裏一倒,嘴裏還在發狠,“豬糟蹋過的東西人還能吃!”
“你罵人!”
“我就罵你!你個臭長工也配給我送菜!”說著,大姑娘竟放出一條惡狗,指揮著,“去!去!咬他!”
那是一條板凳狗,四四方方,毛色像狼,怕它睡覺堵鼻子,尾巴被剁了去。雖然被一條鎖鏈係住,一聲不響,卻警覺得很,主人一招呼就站起來,開始低吠起來,它跳到前麵,幾度翻轉身子,想掙斷鎖鏈,但是鐵鏈太牢了。
大頭可不吃眼前虧,大姑娘去解狗鏈子的當口,早一溜煙跑遠了。不過夜裏他又回來一趟,在大姑娘家門口拉了一泡屎。
大頭能和惡狗一樣人家的千金小姐私奔,除非他瘋了!
陶勇後來告訴孩子們,一個家有不一樣的人,雖然同是地主家的姑娘,大姑娘像個惡婆,二姑娘則善良,常幫長工們幹活。老地主常罵她是小姐身子丫鬟命,總想著將她早點嫁人了事。她在葉集上過學。誰都知道,安徽雖窮卻是個出人才的地方。單是霍邱一地,自宋代到清末有近五百名進士、文武舉人和貢生。共產黨方麵名氣最大的是陳獨秀,他是安徽人,他辦的《新青年》影響了一代人,包括毛澤東那樣的偉人。陳獨秀的夫人高君曼也是霍邱人。惲代英也到安徽辦過學,傳播過馬克思主義。當年魯迅先生創辦的未名社成員中的李霽野、台靜農、韋叢蕪、韋素園的故鄉就在霍邱縣的葉集。五四運動以後,傳入安徽的革命書刊不下幾十種。二姑娘大概接觸了這些新思想,不願接受嫁人生子、相夫理財的老套套,要到外麵去闖世界。
而張家世代貧寒,地無一壟,房有兩間。租的三畝地連租也還不上,隻能讓7歲的道庸上地主家放牛抵債。1926年的秋天,14歲的張道庸又被地主逼去燒窯。那是最苦的活。每天從窯洞出來,臉都是黑的,小小年紀背都是駝的。那幾年,父親常年臥床,不久就去世了。他還有一個姐姐身體也不好。家裏的全部負擔都落在母親一個人身上。母親是性情開朗的人,總是說些開心話,讓孩子們不要發愁,要好好活下去。她除了照顧家裏,還要到地主家洗衣服,每天雙手都腫得跟紅蘿卜似的。這個地方是不能待的!道庸恨透了這不合理的一切,他決意要走。1929年4月的一天,他沒告訴其他人,連母親也沒告訴,隻告訴了二姑娘,他說他要走。
二姑娘目光遊移地問:“你要到哪裏去?”
“我不知道,反正我要走。”
“我告訴你個地方吧,大別山有個遊擊隊。”
“我不知道路。”
“我送你去!”
他們一齊上路了。二姑娘說的遊擊隊,在河南商城。葉集和商城分屬兩個省,在河南安徽交界處,相距也就一百多裏。本來,道庸以為二姑娘指指路就會回去。沒想到二姑娘一直送,一直送,眼看過了一半的路程,二姑娘還是不回去。天快擦黑了,二姑娘突然問:“咱們要是被民團捉住了,你說什麼呀?”道庸記得那雙望著他的眼睛充滿了企盼,閃閃發亮。
“我就說是上親戚家。”
“行,我就說我是你媳婦!”二姑娘說著一下紅了臉。
道庸也鬧了個大紅臉,支支吾吾地說:“還是說我是你家長工吧,你看我這一身衣裳……哪配娶你。”
二姑娘想了一下:“不說一家子也成。但這次找到遊擊隊,我也不回家了,我和你永遠在一起……”
不知道這能不能叫初戀,反正聽了這話,道庸胸口跳得厲害,呼吸急促,渾身發燒,腳底下輕飄飄的。再看二姑娘那雙火辣辣的眼睛,他一下亂了陣腳,不知說什麼好。平時他也覺出二姑娘對自己不錯,還偷過家裏的饅頭包子給他吃,但作為一個苦長工,他哪敢有什麼非分之想。
那年,道庸虛歲18。二姑娘跟他一般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