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大弊端,是它缺少理性。那根據是:其一,社會管理者缺少數字概念;其二,曆代思想家缺少邏輯思維。我們中國自古重視曆史。二十六史等史籍中所記人物、事件、體製、禮俗極多。但中國人雖然重視曆史,曆史上的著名社會管理者卻絕對缺少數字概念。自秦始皇之後,有名有姓的皇帝有數百人,有案可查的宰相有數千人,但在他們的頭腦中,數字概念少了,甚至可有可無,甚至一片空白。皇帝既不關心數字,臣子也就不關心數字。東麵發生旱災了,臣子焦急,上奏說“幹旱千裏,餓殍遍野”;西麵發生蝗災了,地方官緊張,又說“遮天蔽日,遺害無窮”。唯獨於數字二字不關心。“餓殍遍野”究竟是多少餓殍,人家沒說;“遺害無窮”又有怎樣的遺害,也沒有數字表現;但看那意思,雖沒有數字表現,也無須數字表現,臣子既不提數字,皇帝也不問數字。沒數沒字,就把事情——有時是天大的事情——給辦了。至於辦得如何,您放心,也不會有數字描述的。以至於我們這些讀史的人,大不易快要碰到數字了,但不知怎麼一滑,又給滑過去了。且說漢文帝登基,周勃做右丞相,陳平做左丞相。一日,文帝問周勃一年有多少刑事案件,周勃不知道;又問一年有多少錢穀收入,周勃也不知道。一問兩不知,周勃急得出汗。文帝也不勉強他,轉而詢問陳平刑事案件,回答說這件事該問廷尉;問錢穀收入,回答說這件事該問治粟內史。文帝驚訝:那麼,丞相管什麼呢?陳平回答,丞相的職責,是上佐陛下,下育萬物,內親百姓。文帝很高興,不覺稱“善”,認可這回答。然而,數字呢?究竟那一年有多少刑事案件,又有多少錢穀收入呢?人家陳平沒回答,文帝也沒再問,就算問了,史官也沒記載。但,大家都很滿意——雖無數字,但有精神。數字盡可休矣,精神萬壽無疆。管理者沒有數字概念,思想家缺少邏輯思維。所以孔孟之學,雖然影響極大,隻是直白道來,絕少邏輯演繹。以孔子為例,《論語》雖短,名言、警句比比皆在。然而並不重視內在邏輯關係。“朝聞道,夕死可也。”為什麼?聖人沒說;“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為什麼?聖人又沒講;“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為什麼?聖人亦沒講。聖人的道理多多,留給讀者的為什麼同樣多多,但那答案,聖人大多沒說,沒說也有沒說的道理,這叫作“引而不發,躍如也”。為什麼?你幹嘛老問為什麼呀?更何況,聖人講的話,你硬不明白,證明你笨;你再三問四問,就是你錯。因為孔子學說有這樣的特點,所以後人讀孔子,有人認為“仁”是核心,有人認為“禮”是核心。孔子死後,儒分為八,後世大儒,如孟軻,如荀況,其觀念與立論基礎大相徑庭,也就不足為怪了。孔子如此,老子亦如此。老子是最善於思辨的中國古代思想家,但他同樣不重視邏輯演繹,也不重視邏輯起點。雖然老子重道,百世無疑。然而這“道”是如何演繹出他整個學說體係的,卻是千尋萬覓而不得要領。況且,自漢代以後的約2000年時間,人們隻聞《道德經》,不聞《德道經》,但看長沙馬王堆的發現,卻是“德經”在前,“道經”在後,於是先前的種種解釋,卻又發生困難。不僅孔子、老子,就是墨子、莊子、孫子、公孫龍子,在思維邏輯的層麵上或有小差異,並無大區別。墨子顯然是最重視邏輯的,但整體觀之,那邏輯與西方邏輯學相比,也不可同日而語。公孫龍子則是最擅長思辨的,然而那思辨至少與古希臘諸位哲學人物相比,又絕非一個路數。所以中國古來雖然有大思想家,卻沒有大哲學家;雖然有無窮智慧,卻沒有規範體係;雖然有高深見解,卻沒有嚴密邏輯;不但沒有嚴密邏輯和邏輯學,甚至連學科概念也不存在。孔子時代尚有六藝之學,到了後來,孔孟之道統領一切,《樂》也沒了,《易》也變了。漢代沉浸於古文今文之爭;唐代沉浸於儒、道、佛三家排名論次;宋明理學號稱新儒學,論到邏輯、體係與分科,同樣“罔顧左右而言它”,不曾言之,不能言之,亦不屑言之。西方哲學家則不同。他們著書立說,總是要有邏輯起點的,總是要建立學術規範與學術體係的,而且重視分科。這傳統可以一直追溯到古希臘哲學。中世紀哲學雖受神學影響極大,那樣式也未從根本上丟失;而西方近代哲學在這個層麵尤其表現優異。西方近代哲學最具影響力的,還是其理性品質。大而言之,西方近代哲學即理性哲學。理性高於神性,不是把理性宗教化,而是理性自有邏輯在。合邏輯者存,不合邏輯者亡,縱然是至高無上的上帝,不合邏輯,也一樣不承認你。西方近代的那些經典哲學家雖然持論不同,立論有異,但在理性思維方麵,都是非常傑出的人物。他們才是真的“一以貫之”的邏輯演繹者。如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洛克的“白板說”,斯賓諾莎的“實體說”,貝克萊的“存在即是被感知”,萊布尼茲的“單子論”與“充足理由律”,直到康德、費希特、謝林、黑格爾等,走的全是理性思維之路。西方人重視理性,不見得全是優點,所以自西方現代哲學起,理性哲學遇到種種挑戰,後現代主義時興之後,連結構主義都遇到麻煩。你有理性,人家就反對理性;你講結構,人家就講解構。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上帝死了還有超人。後現代主義幹脆宣布,不但上帝死了,超人沒了,連人都死了,連文本都死了。然而,推崇理性雖然不見得全是好事情,但缺乏理性卻絕對是壞事情。因此,我堅持認為:現代中國人尤其是21世紀的中國人想問題、做學問非補理性這一課不可。一是中國味,因為漢語是我們文化的根;二是理性思維;三是後現代,你可以不同意後現代,但不能不知道它。如果這個邏輯可以成立,那麼,《改變世界的人文大師們》一書便有可能成為了解西方理性傳統的一個入門。我希望它成為一個入門。從我本人的經驗看,我也是由此而入門的。而且我想說:從這個入門處觀察西方文明,或許是一個捷徑也未可知。史仲文2005年12月20日寫於北方工業大學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