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婦稍稍放下心來,捂著小腹,又坐回了蒲團上。
李章問道:“我們找了你好久,你沒危險就好。為什麼你會在這裏?這裏有鬼,你快離開吧。”
孕婦麵露哀傷,欲言又止,見李章並非凡人,又心地善良,躊躇片刻,遂一五一十道出真相。
就在幾個月以前,1865年5月13日,夏日的暑熱正盛,蟬鳴不休,就算香爐裏焚著寧神香,她也依然睡得不安穩,懷孕的初期什麼也吃不下,整個人懶懶散散地躺在蘭溪翠竹製成的涼席上。
前院響起一陣忙亂的雜音,大半夜的,家丁慌慌張張地稟報:“大人!夫人!官兵來了!”
她一下子就驚醒了,薄被滑落,她支起身子,去看丈夫,隻見燭火搖晃,而他神色如常,把書緩緩合上,抖抖下擺,站了起來。他早就知道這天會到來,隻是沒想到來的這麼快。
而宅子外,亮起一列的火把,火光衝天,官兵們闖進了大院裏。
她下床,手忙腳亂地為丈夫扣上盤雲對襟扣,披好五蟒四爪的蟒袍官服,肩上紋著文官特有的鸂鶒,。
從下到上扣好後,她的手停在了最後一個扣眼不願再繼續下去。
夫君抬手,手掌附在她的手背上,說:“沒事的,左宗棠會查清我並沒有外通洋敵,為夫……為夫定會早日回來。”他隻是一介小小的海關通事,因為留洋的背景卷入了黨派紛爭。以左宗棠為首的洋務派,決定收購他所管轄的江城洋鐵廠,改為“江南機器製造總局”,開展洋務運動。
但是由於江城洋鐵廠是一位外國好友的資產,而且洋務派出價過低,他遲遲沒有收購,而是想要從中周旋,幫外國友人多謀點福利。日子一天天過去,左宗棠遲遲沒有得到滿意的答複,再加上有奸人煽風點火,誣陷自己通外敵。此時國家與西方國家的關係正是風口浪尖,他很快就成了殺雞儆猴的那隻“雞”。
此次離去怕是……
但是他安慰妻子:“別怕,隻是小事,吏部審查過就沒事兒了。”
聽到夫君這麼說,她也稍稍安心了,撫摸初顯懷的肚子:“不必說,妾身與孩子等著你回來。”
那夜,一簇蹙火把帶走了丈夫。然後,他再也沒有回來。有故友透露消息,他將在秋季問斬。
隻有不到三個月的光景,她慌了。變賣家產,打點官員獄卒,疏通關係,隻盼著在秋季問斬之前,能夠改判。沒想到卻等來了夫君病死獄中的消息。
瘟疫,突如其來的禽瘟。極快地開始,又極快的結束了。死的人不多,偏偏名單上有他。
所以僅僅是卷了張草席,就把他與其他病死的囚犯一起燒了。等她匆匆趕到時,捧著一把骨灰,竟連哪個是他都不知曉。
獄中一個月零九天,他們未曾見麵,直到身死人滅,亦是如此。
《清史稿》隻用一句潦草的話概括:【江城海關通事唐國華,曾留學外洋,因事收監。】
沒有前文,沒有後續,這些就是普通老百姓的真實生活,史記卻是草草幾句述完。哪知,這是她悲慘命運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