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一種訓詁、一種禮製和一章詩的意味——《詩經·大雅·行葦》“四如樹”新釋(1 / 3)

潘雁飛

《詩經·大雅·行葦》第三章曰:“敦弓既堅,四既均,舍矢既均,序賓以賢。敦弓既句,既挾四。四如樹,序賓以不侮。”曆來解詩者雖然對詩所描寫的內容究竟是大射、賓射還是燕射、鄉射,有不同的看法,然而無論如何詩是寫“較射”過程則無甚分歧,這八句描述的是射禮中挽弓、引射、中質的幾個步驟則殆無疑義。一般人所理解的白話大意正如流傳較廣的陳俊英《詩經譯注》所譯:“雕弓拉起勁兒大,利箭勻直質量佳。放手一箭就中的,各按勝負來坐下。雕弓張開如滿月,箭兒上弦準備發。箭箭豎在靶子上,敗者也不敢怠慢他。”

但我個人認為,這種理解微有偏差,偏差之處在於對“四如樹”的“樹”字的理解上。自《毛詩》以來,對“樹”的訓釋都是輾轉為訓。如《毛傳》釋“四如樹”:“言皆中也。”孔穎達疏曰:“其四皆中於質,如手就樹之然。”《毛傳》省略了輾轉為訓的過程,孔氏則加以補充完整。這個解法對後人影響極大,似乎成了千古不刊之論。疑古雖自宋人開始,他們也沒有提出異議,如朱熹《詩集傳》仍然還是承接孔氏之言,謂“樹,如手就樹之。言貫革而堅正也”。但他在分析詩意時,已開始有“不以中,病不中者也。射以中多為雋,以不侮為德”的精彩之論。隻可惜其對“樹”的訓釋,仍落入窠臼。即便到了疑古極盛的乾嘉時期也沒有改易之新論。如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就進一步引述書證將輾轉為訓發揮得淋漓盡致:“《方言》:‘樹,植立也’,樹之言豎,《廣雅釋詁》:‘豎,立也。’射之中質有如豎立於其上者,故曰‘如樹’。”由上引述分析,我們可以看出這個輾轉為訓的詳細過程:樹—植—豎—立—中質如豎立於其上。在這樣一條訓釋鏈裏,我們總感覺到在最後一個環節上有突兀而來的轉折意味,訓釋得並不是那麼順暢自然。

個人這樣說,並不是反對輾轉為訓的訓詁方法,事實上在訓詁曆史中通過輾轉為訓的方式考釋古詩文之疑難,發千古之幽微,使古詩文疑難之處渙然冰釋的例子比比皆是,自不容我輩置喙。問題是如果通過輾轉為訓的發式仍然讓人感到不順暢、不自然或仍然有疑惑,就值得再斟酌了。

《行葦》這八句詩,如果我們不用輾轉為訓的方式來理解而又能達到意思明曉,且順暢自然的話,個人以為完全可以放棄上述輾轉為訓的解釋。我們先來看看“樹”字意義的語源初始意義及演變意義。

關於“樹”字的係統使用,較早的文獻當屬《尚書》、《周易》和《詩經》。《尚書》“樹”字出現凡四次,它們分別是《商書·說命中第十三》:“樹後王君公”(立君臣上下);《周書·泰誓下第三》:“樹德務滋”(立德務滋長);《周書·畢命第二十六》:“樹之風聲”(立其善風,揚其善聲);《周書·康王之誥第二十五》:“乃命建侯樹屏”(立諸侯,樹以為蕃屏),均為“立”的意思。雖然前三篇過去認為是偽古文尚書,不能作為較早文獻的例證,但從其句式的運用來看,應該是較早的語言運用材料,而且其用法與“康王之誥”亦近似。況且隨著考古材料的大量發現,人們越來越多地認為,所謂“偽古文尚書”,或許成書較晚,但它大量運用了先秦的語言材料則是有可能的。所以我們這裏還是把它當做較早的文獻來看待。《周易》隻在“係辭下”中有“不封不樹”之言,其“樹”即“種樹”意,此句是“不積土為墳,不種樹以標其處”的意思。而《詩經》中“樹”字出現凡十一次,現列示如下:

《鄘風·定之方中》:“樹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

《衛風·伯兮》:“焉得諼草?言樹之背。”

《鄭風·將仲子》:“將仲子兮,無逾我裏,無折我樹杞。”(複遝二次:“將仲子兮,無逾我牆,無折我樹桑。”“將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

《秦風·晨風》:“山有苞棣,隰有樹檖。”

《小雅·鶴鳴》:“爰有樹檀,其下維蘀。”(複遝一次:“爰有樹檀,其下維穀。”)

《小雅·巧言》:“荏染柔木,君子樹之。”

《大雅·行葦》:“四如樹,序賓以不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