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華
一、唐代山水遊記人文精神的來源
秀麗山水風光具有滌除俗念、澡雪精神的作用,吳均所謂“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穀忘返”(《與朱元思書》)即道出了山水的這種功能。士大夫可以借遊玩山水來調和心性,怡悅心靈,從精神深處開掘出一片逃避尷尬、醞釀詩情的世外桃源。謝靈運在他的山水詩中就反複強調了山水的怡情養性作用,說“慮淡物自輕,意愜理無違。寄言攝生客,試用此道推”(《石壁精舍還湖中作》),“想象昆山姿,緬邈區中緣,始信安期術,得盡養生年”(《登江中孤嶼》);謝脁麵對青山綠水,也頓然有悟,說自己“方追隱淪訣,偶解金丹要”(《和蕭中庶值石頭詩》)。由此可見自然山水風景對人之重要影響,而山水遊記作為作家澡雪精神的承載體,其意義也就不言而喻了。
唐代山水遊記在中國山水遊記史上,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其間湧現了大批作家,創作了豐富的遊記作品,使山水遊記這一文體趨於成熟,從而引發了山水遊記創作又一高峰的到來。唐代山水遊記創作群體中,主要有元結、柳宗元、李華、白居易、韓愈、劉禹錫、李渤、李翰、李遜、李紳等人。在他們的山水遊記中,盡情展現了優美的自然、山水風光。柳宗元作為唐代山水遊記的代表作家,其《始得西山宴遊記》、《鈷潭記》、《鈷潭西小丘記》、《至小丘西小石潭記》、《袁家渴記》、《石渠記》、《石澗記》、《小石城記》等《永州八記》運用精煉的筆法、清新的語言,將永州幽靜、奇異的山水之美生動地刻畫了出來。劉熙載評其文為:“如奇峰異嶂,層見疊出”,“柳州記山水,狀人物,論文章,無不形容盡致,其自命為‘牢籠百態’,固宜”。元結處於盛唐、中唐之交,是柳宗元之前在山水遊記上用力最勤,也是創作成就最著的作家。他在任道州刺史期間創作的《寒亭記》、《右溪記》等遊記作品,在平易樸實中描寫出道州等地的山水風物,如同一幅幅寫意的中國山水畫。清末古文家吳汝綸稱讚說:“次山放恣山水,實開子厚先聲。文字幽眇芳潔,亦自成境趣。”與元結同時的獨孤及也創作了較好山水之作。如《慧山寺新泉記》、《華山黃神穀燕臨汝裴明府序》、《建醜月十五日虎丘夜宴序》等遊記行文流暢,栩栩如生地描摹出自然風物。
正如林繼中所言:“文化不僅是文學與客觀世界或經濟基礎之間的中介,它與文學還是互涵互動的係統與子係統的關係。於是文學便具有係統的特性,即既受文化大係統的製約,同時又相對獨立,有自身的發展規律。這就是文學同時具備開放性與封閉性。”遊記散文也是如此,不僅有自身的特點,同時也反映著文化的特性。唐代山水遊記不僅精妙地展現了自然景觀,更重要的是作家們將自己的人生感悟、社會閱曆熔鑄成濃鬱的情感傾注在山水遊記的意象中,從而使山水遊記不單是景物的描繪,而是作家情感與人格的投射,正所謂情景交融、情境相諧也,可以說山水遊記是作家情誌的寄托。因此,唐代山水遊記中還蘊涵著豐富的人文精神,體現著人格力量。
尤其是中唐,其間正由盛世逐漸走向衰落,可謂中國古代社會發展中的一個變革時期。柳詒征說:“自唐室中晚以降,為吾國中世紀變化最大之時期。前此猶多古風,後則別成一種社會。綜而觀之,無往不見其蛻變之跡焉。”尤其是安史之亂的爆發,將社會各種矛盾都充分暴露,雖然隻持續了短短的八年時間。朝廷內部,宦官或奸相當權,他們控製朝政,玩弄權術,朝政腐敗,使得正義之士不得重用,屢遭罷黜、貶謫於偏遠之地;地方則藩鎮割據,社會民風也日漸其下,人民生活困苦。
麵對此等情形,正直、上進的文士迫切希望朝廷進行政治改革,期望朝政再次走向中興,世俗民風重新回歸純厚、禮製。但現實卻異常殘酷,文士們的美好理想不僅不能實現,相反地,他們遭到了權臣或把持朝政的宦官的嚴酷打擊,被一貶再貶,流放邊遠,甚至客死異鄉。這樣,朝政上失卻了話語權的文士們,在貶謫與流放中,隻得忘情山水,以獲得精神的慰藉,在山水遊記中寄托情誌和理想。正如丹納所言:“偉大的藝術與環境是同時的,而非偶然的結合,也非一群偉大的人物意外地集體湧現,或者某種無法預料的個體獨創力的偶然迸發。環境本身的促成、發展、成熟、腐化、瓦解,與藝術的這一過程同時。環境的蘇醒帶來或者帶走藝術,恰如氣溫的高低決定露水的形成與否,好似陽光的強弱決定植物的青翠或者枯黃。”在中唐如此環境下,山水遊記湧現以及蘊涵豐富人文精神也就格外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