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金磚
在九疑以北的瀟湘流域,因舜帝《南風》與娥皇、女英淒美傳說的浸潤而孕發了纏綿千古的瀟湘文學的原始基因,孕育出了黃蓋、周不疑、蔣琬、劉邕、劉敏、史青等一批曆史名人,但是瀟湘文學的真正發展則始自元結。因為在舜而後與元結之前的數千年裏,在那漫長的曆史長河中瀟湘文學完全是一種混沌狀態,影響甚微。
元結於廣德元年(763年)臨危受命任道州刺史,廣德二年(764年)五月到達道州任上,相繼作《舂陵行》、《賊退示官吏》、《九疑圖記》、《右溪記》、《陽華岩銘》、《浯溪銘》、《朝陽岩銘》、《欸乃曲》,並刻《大唐中興頌》於湘江之濱的浯溪石上。這些“質而不野,樸而不陋,拙而不固,自成一家”的開唐宋古文之先聲的高潔簡古之作,不僅揭開了靈秀瀟湘的神秘麵紗,而且也給寂靜沉默的瀟湘文學帶來了第一場甘霖般的春雨。可以說,有了這場春雨的滋潤,才有了後來的柳宗元、周敦頤等這樣的文壇大師,才有了瀟湘文學的迅猛發展,進而成為影響中國文化進程的一麵旗幟。縱觀元結對瀟湘文學的開掘,主要表現在下麵三個方麵。
一、“生民之道”的儒子風骨傳承著舜帝的仁政大義
元結,字次山,號漫叟,唐玄宗開元七年(719年)出生於一個望族世家,屬後魏常山王遵十二世孫。原本鮮卑族,本姓拓拔,後改姓為元,因此,在元結的骨子裏擁有胡人的剽悍與豪放。元結少時“聰悟宏達”,“倜儻不羈”。《新唐書·元結傳》載:“結少不羈,十七乃折節向學,事元德秀。”而元德秀乃是元結的堂兄,是一位很有卓行的人,在《舊唐書》與《新唐書》中都有記載。他的學養與行為對元結一生的影響甚大,元結後來在其所作的《元魯山墓表》中尊稱元德秀為“清德君子,方直之士”。其實,“清德”、“方直”也是元結一生所致力踐行的品行。元結以“其心古,其行古,其言古,躬是三者而見重於今”,能“率性方直,秉心真純,見危不撓,臨難遺身”,很大程度上就是受元德秀的操行所影響。
元結曾於天寶六年(747年)與杜甫一並在長安應試,然因宰輔李林甫從中作梗,以“野無遺賢”為由致使當年未能錄取一名仕子,元結隻好悻悻返回商餘。通過這次考試,他看到了官場的奸險與朝廷的昏聵。於是,在天寶七年(748年)複遊長安時特作《丐論》以諷當道。天寶十二年(753年),著元子十卷,名曰“文編”,獲得禮部侍郎楊浚知貢舉,甚為賞識,於是舉進士。天寶十三年(754年)終於擢進士第,但並未出仕,而是依舊歸於商餘。次年,範陽節度使安祿山反,其父元延祖召結戒曰:“而曹逢世多故,不得自安山林,勉樹名節,無近羞辱。”乾元二年(759年),國子司業蘇源明推舉元結,招集義軍,理兵泌南,鏖戰甚勇,史思明不敢南侵,從而保全十五城。乾元三年(760年)晉升為水部員外郎;廣德元年(763年)被授為道州刺史,廣德二年(764年)五月到達道州任上。從此,便與瀟湘結下不解之緣。
然而,安史之亂給盛唐王朝帶來的打擊可謂是毀滅性的。就是在這蒼梧之野的瀟湘大地也未能幸免。元結站在道州的城樓上舉目四望:城郭寥落,渺無人煙,田園荒蕪,百姓流離,民生凋敝,草木零落,盜賊橫行,一派頹廢之氣。再加上朝廷那煩不勝煩的苛捐雜稅,州民猶若水火之中,不見些許生機。原本有四萬餘戶的道州,經過安史之亂與周邊賊寇的侵擾,到廣德二年(764年)已不足四千戶。見到此情此景,元結在他到任後的第一份《謝上表》中含著淚寫道:
耆老見臣,俯伏而泣;官吏見臣,以無菜色;城池井邑,但生荒草。登高極望:不見人煙。嶺南數州,與臣接近。餘寇蟻聚,尚未歸降。
形勢之嚴峻,可以想見。元結上任後立即推行他的政治措施,招撫流亡,賑給災民,安撫貧弱,恢複耕種,以“冀望秋後,少可全活”。但令其氣憤的是,朝廷官吏不但不去安撫百姓,反而接二連三地催逼糧餉,五十天內就收到限期催繳的各種賦稅官文多達兩百餘封,這豈不是在逼良為娼,與盜為謀?作為儒家士子的元結,以文人的良知和士子的道義,憤而且慨。萬般愁苦之中,他創作了《舂陵行》。其在序文中寫道:“於戲!若悉應其命,則州縣破亂,刺史欲焉逃罪?若不任命,又即獲罪戾,必不免也。吾將守官,靜以安人,待罪而已。此州是舂陵故地,故作《舂陵行》以達下情。”這裏充分表現了元結愛護民眾、體察民情、關注民生的舜德大義。《舂陵行》似一麵鏡子,將安史之亂後的頹廢之景照得真真徹徹、一覽無餘。
軍國多所需,切責在有司。有司臨郡縣,刑法競欲施。供給豈不憂,征斂又可悲。州小經亂亡,遺人實困疲。大鄉無十家,大族命單羸。朝餐是草根,暮食仍木皮。出言氣欲絕,意速行步遲。追呼尚不忍,況乃鞭撲之?郵亭傳急符,來往跡相追,更無寬大恩,但有迫促期。欲令鬻兒女,言發恐亂隨;悉使索其家,而又無生資。聽彼道路言,怨傷誰複知?去冬山賊來,殺奪幾無遺。所願見王官,撫養以惠慈;奈何重驅逐,不使存活為?安人天子命,符節我所持。州縣忽亂亡,得罪複是誰……
元結以現實主義的白描手法將當地百姓的那種赤貧苦楚、慘淡無望、困頓悲辛的生活圖景一一呈現在讀者的眼前,讓人讀而淚落,吟而心慟,辛酸苦澀,悲恨莫辨。
人常言“為官一任,造福一方”。這話說起來非常動聽,但真的實施起來卻並非易事。因為自己的烏紗帽捏在朝廷帝王的手裏,一切就得看著朝廷的臉色行事。“軍國”有所需,誰敢不執行?然而,朝食草根、暮食木皮、家“無生資”、麵無生氣的百姓,又如何能承擔得起那煩不勝煩的苛捐雜稅?
苛捐愈重,百姓反抗愈烈;而反抗愈烈,朝廷為平息內亂的耗費也就愈大。而這些巨大的耗費政府通常無法埋單,隻好又轉嫁到百姓的頭上,使繁重的苛捐更加繁重。就這樣進入到一種愈演愈烈的“惡性循環”的怪圈之中而不能自拔。縱觀古今,一個朝廷一旦步入到這個“惡性循環”的怪圈,其衰敗沒落的日子也就為時不遠了。
元結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為了道州的黎民百姓,利用一切可以發聲的場合為百姓進行鼓與呼。他在《賊退示官吏》一詩中寫道:
城小賊不屠,人貧傷可憐。是以陷鄰境,此州獨見全。使臣將王命,豈不如賊焉!今被征斂者,迫之如火煎。誰能絕人命,以作時世賢!思欲委符節,引竿自刺船,將家就魚麥,歸老江海邊。
讀著這“賦稅勝於賊”的文字,直讓人想起《禮記·檀弓下》裏“苛政猛於虎”的告誡。這裏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那些殺人越貨的綠林賊子居然還有憐憫之心,能夠做到“人貧可憐”,“城小不屠”,比起那些橫征暴斂、魚肉百姓的朝廷命官來,反而更有人性,這真是令人痛心不已。
作為儒家仕子的元結,對舜帝的“仁政”有著天然的認同感。他認為官吏的第一要務應是“安撫百姓、牧養生民”,而不是去搜括民膏,掠奪民財,逼民造反。為了使帝舜的“南風”化成甘露,永遠地滋潤瀟湘大地,他一方麵上書朝廷,為民請命,希望得以救濟;另一方麵修建廟宇,德化蒼生。他為了便於官吏與百姓祭祀舜帝,崇尚舜風,設法將舜廟由大陽溪(注:元結文中為“太陽溪”)遷至道州府西邊的山上,企圖通過年複一年的對舜帝的祭祀來傳承舜德,感化萬民。他在《論舜廟狀》中寫道:
右謹按地圖,舜陵在九疑之山,舜廟在太陽之溪。舜陵古老以失,太陽溪今不知處。秦漢以來,置廟山下,年代浸遠,祠宇不存。每有詔書令州縣致祭,奠酹荒野,恭命而已。豈有盛德大業,百王師表,歿於荒裔,陵廟皆無?臣謹遵守舊製,於州西山上,已立廟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