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長離』此名,就是歲雲師傅平生最大的無奈和遺憾了吧。
火爐上的水滾開,長離起身執壺,砌下一杯熱茶推向男人:「請問伊安先生的名字是誰取的呢?」
「據說是我的母親。」遇夏,伊安……伊安?遇夏?他似有所悟。
「怎麼會想到來歲雲觀?」
「路過的。」他才剛逃出火場。
「你氣衝衝地闖進來,差點讓我以為你是來尋仇的!」紮雙髻的豆蔻少女忍不住插了一嘴。長離拍了拍式神小八的小腦袋,輕道:「不得無禮。」
「……那是!」男人猛地起身衝到窗邊,天邊紅霞滿布,仔細分辨,原來是漫天火焰,卻分毫影響不到這裏。
仿佛半空有一個透明的大罩子阻隔了烈毒的高溫。
「無礙的。有歲雲師傅留下的結界。」煙香淡了。長離命小八打開博山爐的蓋子,新投下研成細末的紅梅香。「不知伊安先生接下來作何打算?」
還來不及思考這些,長離的另一個式神立在門口斂袖行禮,「大人,辟邪載著隱香兒回來了。」
於是道:「看來這火一時半會還燒不完。伊安先生身上又還有傷,就暫且在歲雲觀住下吧。」
另一間房裏,辟邪已經在等她了。
一個五六歲身量的女童氣息奄奄地趴在幻化成人形的妖獸懷中。
妖獸幻化成的少年,金發碧眼,一抬首,眼光便能照亮一室。此刻它卻有些狼狽,金發的毛發被火燒成了一綹綹的黑卷,難看極了。
「救它。」見到長離進來,它焦急道,聲音介於金玉之間,如瓷器般好聽
長離接過女童,小心翼翼地平放在地上,割開腕脈喂到它嘴邊。
女童的氣息漸平,恢複了些許氣力後便掙開眼皮,虛弱地推開長離的手。「謝謝大人……」說了一句,又闔上眼昏昏睡去。
「他們呢?辛圖子川沒能逃出來嗎?」長離的聲音有些沉重。
「他說他欠了天大的人情,除了以命相還,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了。」辟邪被空氣中的血香誘惑得現出原形,一隻長角的黃金獅獸收攏了翅膀趴在地板上,口水直流。
「歸葬海也任由他胡來?」
「嘶……」它哈著氣,用力吸了下舌頭。「老家夥說,反正它也活夠了,就陪他走這最後一程。可惜的是,我顧了雪妖,沒找到雷伊安……對不起……」
「他在我這裏。」
「他沒死?」
「嗯,他沒死。」
「歲雲費了這麼大的功夫,他卻自己找上門來了……該說是因緣際會,還是陰差陽錯呢?這一次,那個人類不會再尋死覓活了吧?」
所有人或妖怪的離世,都是為了同一件事——不能讓伊安死了。
他一死,這個世界,不,整個宇宙,都會重新化為虛無。因為,他是爻三對萬丈紅塵的執念。
伊安的母親,隔雪,陰寒體質的緣故,原本是無法生育的。是爻三滿足了隔雪的心願,取出本體的一部分放入她體內,她才能成功誕下一男一女:伊安與遇夏。
也因此,爻三從此是不完整的,殘缺的。隻要伊安這條血脈流傳下去,他便永遠失去了可以任意毀世的力量……
歲雲師傅臨死,下了好大一盤棋,連神都被他陰了一把。
可是,畢生心血換一個如此藏汙納垢罪孽滋生的濁世,值得嗎?明明,他自己都已經累了,連該等的人都不等了……
見長離在發呆,良久沒有聲息,妖獸的尾巴掃向她:「周小梨?」
這個名字已經少有人喚出。她似乎怔忡了下,眸光流轉,萬千思緒過後,唯剩輕歎:「我們都是棋子,永遠活在命運的局裏。」
他們都是棋子。
最終,又變成棄子
而長離,也不過是歲雲師傅身後的一枚棄子。
大火連燒幾十個日夜,直到二月末才漸次熄沒。觀外焦黑荒山,連下了幾場夜雪,雪白被覆之下,倒還看不出來猙獰模樣。
漸次春風吹來,萬物生發。雪化之後,滿山遍野鋪著一層綠茸茸的草芽,青玉般可愛。突然有一天,長離伏案抄書時,幾片梨白隨風入窗。
方知春至。
窗外的庭院裏傳來嬉鬧聲,大約是隱香又纏著誰陪它玩了。
長離擱了筆,起身步向門口,陽光熹盛,羊角辮女童坐在樹枝上,揪下朵朵梨花,扔向靠著樹幹曬太陽的男人。
落花紛紛,下雨一般。
「喂小鬼,幹嘛把垃圾往我頭上扔?快下來賠禮道歉!」
「嘻嘻。有本事你上來捉我啊!」
「你小心摔下來啊!」
男人雙手抱胸仰頭望她,嘴角挽著笑,表情柔和愜意。不知不覺伊安也在歲雲觀住滿了三個整月,到近幾天,長離想他的傷也應該好得差不多了。
男人向長離告別時,女童哭得稀哩嘩啦,拖住他的手臂不肯鬆手。
「伊安先生接下來作何打算呢?」
他被陽光刺得眯起了眼睛,堅定道:「我想好了,我是『妖生所』的合法繼承人。回去後,我第一件事就是解散冶喪局……」
「你我所代表的兩族之間積怨已久,想改變這種狀況,隻能緩緩圖之。」
「我盡我所能吧。」
「嗚哇哇哇——」不滿被忽視的淚娃娃愈發嚎大聲。伊安被纏得沒辦法,隻能手忙腳亂地安慰小丫頭,滿目憐惜尚不自知。
或許,這已經是個好的開始。
長離舉手擋住太過熾烈的陽光,麵頰被曬得發燙。不遠處傳來小八的大喊大叫:「隱香兒!你都幾百歲的老妖怪了還成天裝嫩撒潑賣萌!害不害躁啊!」
「要你管!哼哼!」
「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