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在院子裏碰上了我——他正跪在地上用斧子砍木棍子。他揚起斧子裝著要向我腦袋砍過來的樣子,然後,摘掉帽子,諷刺地說:
"您好呀,大老爺,退休啦?唔,往後可以享清福啦,啊,是呀!噯,你呀……"
"得啦,得啦。"外祖母急忙說,揮手趕開他。隨後,走進屋子裏,一麵燒茶炊,一麵說:"你外公現在完全變成窮光蛋了。他那點錢全都交給教子尼古拉去放利息,大概連字據也沒向他要,不知道他們怎麼弄的,可是錢沒有了,變成窮光蛋了。這都因為我們不幫助窮人,不對可憐的人行善。上帝一定在想:我為什麼把好運給卡希林家呢?他這樣一想,就把什麼都收回去了……"
她向四周掃了一眼,告訴我說:"我還是想求上帝發發慈悲,別太難為老爺子——現在我常常把自己掙來的錢,半夜裏悄悄拿去布施人家,你要是願意,今天我們就去——錢,我有……"
外祖父眯縫著眼走進來,問道:
"你們吃什麼呢?"
"沒吃你的,"外祖母說。"你要吃,就坐下來和我們一塊兒吃,夠你的。"
他在桌邊坐下,小聲說:
"給我倒杯茶……"
屋子裏一切照舊,隻有母親生前呆的地方淒涼地空著。此外,外祖父床邊的牆上貼了一張紙,用粗大的印刷字體寫著:
唯一的活救主耶穌,願您神聖的名字,每天每時與我同在!
"這是誰寫的?"
外祖父沒有作聲,過了一會兒,外祖母微笑著說:
"這張紙值一百盧布呢!"
"不關你的事!"外祖父大聲說。"我要把一切東西都送給外人!"
"你要送也沒有東西送了,有東西的時候你可沒送過,"外祖母安靜地說。
"住嘴!"外祖父嗬斥道。
屋子裏一切井井有條,都是老樣子。
睡在屋角大箱蓋上那隻裝內衣的籃子裏的科利亞醒過來了,他向我望了一眼,眼瞼下露出隱約可見的青筋。他比以前憔粹、衰弱、消瘦得多了。他沒有認出我,一聲不響地翻了一個身,又合上了眼睛。
街上有許多不好的消息在等候著我:維亞希爾死了,他是在受難周"被風車軋死"的;哈比到城裏找事情做去了;雅茲喪失了兩腿,不能遊玩了。黑眼睛科斯特羅馬告訴我這些消息時,氣憤地說:
"孩子們死得太快了!"
"死的不是隻有維亞希爾一個嗎?""反正都一樣,在街上見不到的人,都跟死了的一樣。剛剛交上朋友,剛弄熟,不是出去做事,就是死了。你們院子裏切斯諾科夫那邊,新搬來了一家姓葉夫謝延科的;有一個孩子叫紐什卡,還不錯,怪機靈的。他有兩個姐妹,一個還小,另一個是瘸子,拄著一條拐棍走路,是個漂亮姑娘。"他略微想了一下,補充說:
"兄弟,丘爾卡跟我都愛上了這個姑娘,我們老鬧別扭!"
"同那位姑娘嗎?"
"跟她鬧什麼?是我們自己鬧別扭,同那姑娘可很少鬧!"當然,我知道那些大小夥子,甚至成年人也談戀愛,同時我知道談戀愛的粗俗含義。我便不高興起來,覺得科斯特羅馬真可憐,瞧著他那笨拙的身子和氣衝衝的黑眼睛心裏就別扭。
這天傍晚我見到了瘸子姑娘。她從台階口走到院子裏來,失手把拐棍掉了,兩隻潔淨的手,攀著欄杆檔子,在石階上茫然無措地站著,那麼瘦小纖弱。我想把拐棍撿起來給她,可是手上捆著繃帶動作不便,費了好大一會兒工夫都沒辦到;她站在比我高的地方,小聲地笑著問:
"你的手怎麼啦?"
"燙壞的。"
"啊,我是瘸子。你是這院子裏的嗎?在醫院裏住了很久嗎?我可在那裏住過好久呢!"
她歎一口氣補充說:
"真是好久呀!"
她穿一件白底天藍色馬蹄花紋的衣服,雖然舊些,可是很整潔。頭發梳得很光,編成又粗又短的發辮,垂到胸前。大而嚴肅的眼睛裏,靜靜地燃著蔚藍的光,照亮了尖鼻子的瘦小的臉。她愉快地微笑著。可是我不喜歡她。她的整個病弱的身材好象在說:
"請不要碰著我!"
朋友們幹嗎要愛她呢?
"我已經病了好久啦,"她誇耀似的得意地說。"是被一個女鄰居施了魔法。她跟我媽吵嘴,記了仇,就對我施了魔法……醫院裏可怕嗎?"
"嗯……"
我跟她在一起覺得別扭,就回到了屋子裏。
半夜裏,外祖母愛撫地叫醒了我。
"我們去好嗎?替別人盡些力,手可以好得快一點兒……"
她拉著我的手,象牽瞎子似的在黑暗中走著。夜,黑暗而潮濕,風不息地呼嘯著,象河中的急流。冰冷的砂石觸著腳。外祖母小心地走近貧民小屋的黑暗的窗口,畫三次十字,在每個窗口放上一個五戈比的銅幣和三個麵包圈,抬頭望一下沒有星星的天空,再畫一次十字,並且低低地說:
"至高無上的聖母,救救萬民吧,在您的麵前,我們都是罪人呀,親愛的聖母!"
我們離開人家越遠,四邊越顯得死寂。夜晚的天空暗得深沉無底,好象永遠吞沒了月亮和星星。不知從哪兒跳出一條狗來,對著我們吠叫,它的眼睛在黑暗中發光,我害怕地靠緊了外祖母。"不怕,"她說。"不過是一條狗。這時候,鬼已經躲起來了,雞不是已經叫過了嘛!"
她把狗叫過來,撫摩著它,囑咐道:
"小狗兒,你可不能嚇著我的孫兒啊!"
狗挨著我的腿蹭了蹭,我們三個一齊往前走。外祖母十二次走到人家的窗口,放下"秘密的布施"。天亮起來了,幽暗中透露出灰白的房子。納波爾教堂沙糖般白淨的鍾樓矗立著。公墓的磚牆殘缺不全,象破席子一樣。
"老婆子累啦,"外祖母說。"該回家啦,明天女人們醒來,一瞧,聖母娘娘給她們的孩子備下了一點兒吃食。當人們什麼都沒有的時候,很少的一點兒東西也是有用的!啊喲,阿廖沙,大家都過著窮日子,可是誰也不關心他們呀!
有錢人不想上帝,
也不管最後審判,
不把窮人當朋友和兄弟。
他一心地搜刮黃金——
這黃金呀,正是地獄的柴薪!
這話不錯呀!人跟人要互相友好,上帝對誰都是一視同仁的!我很高興,你又跟我在一起了……"
我也暗暗地喜歡,模糊地感到自己跟永遠不能忘卻的東西結合在一起了。在我的身邊,那條狐狸臉的棕毛狗,帶著善良的負疚的眼色哆嗦著。
"它要跟咱們一塊兒過活嗎?"
"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它要是願意就由它,我拿麵包圈喂它,我這兒還剩下兩個呢。咱們在長凳子上坐一坐,我好象有點兒累了……"
我們坐在人家門口的長凳上,狗趴在我們腳邊啃著幹麵包圈,外祖母又說了:
"這兒住著一個猶太女人,她家裏有九個孩子,一個比一個小。我問她:'莫謝芙娜,你怎樣過活呢?'她就說:'我靠老天爺保佑,還能有別的什麼盼頭呢?'"
我靠著外祖母暖和的身體,睡著了。
生活重又飛快地緊湊地過去了,感想象一條寬闊的河流,每天給我的心靈帶來新的東西。它有時使我神往,有時使我發愁,有時使我憋氣,有時使我深思。
不久,我也想盡一切方法,巴望多有機會碰見那個瘸子姑娘,跟她說話,或是一聲不響地跟她一起坐在門口的長凳上,——隻要跟她一起,就是不作聲也是愉快的。她跟柳鶯一樣清麗,又會講頓河哥薩克的生活,講得很動人。她叔叔在那邊油廠裏當機師,她在他家裏呆過很久,後來,她當鉗工的爸爸搬到尼日尼來了。
"我還有個二叔,在皇帝跟前當差。"
晚上和放假的日子,居民都到"外邊"去了。青年人跟姑娘們到公墓地去跳環舞,大人們上酒館,留在街上的隻有女人和孩子。女人們在門口,有的直接坐在沙土地上,有的占住了長凳子,大聲地嚷嚷著,爭吵著,說別人的閑話。孩子們打棒球、玩打木棒,玩"槌球"。母親們瞧著他們玩兒,誇獎那些玩得好的,嘲笑那些輸的。喧鬧聲幾乎把耳朵都震聾了,這種快樂叫人難忘。因為"大人"們在旁邊熱心看著,我們這些小孩子就分外起勁,用特別飽滿的精神和火一樣的決勝心對待所有的遊戲。可是無論玩得多起勁,科斯特羅馬、丘爾卡跟我三個人中,總還是有一個人跑到瘸子姑娘麵前去誇功。
"瞅見沒有,柳德米拉?我一下子把五個圓柱全打出去啦!"
她溫柔地微笑著,連連點頭。
早先不管玩什麼,我們三個總是在一起,可是現在我看出來,丘爾卡跟科斯特羅馬老是變成敵對方,比賽靈巧和力氣,常常鬧得啼哭打架。有一次,兩個人打得不可開交,結果鬧得大人們出來幹涉,象對付狗打架一樣,用冷水潑他們。
柳德米拉坐在長凳子上,用那隻沒有毛病的腳在地上跺著,打架的滾到她的跟前,她用拐棍把他們攆開,害怕地嚷道:
"別打啦!"
她的臉色發青,眼睛失去光彩,象瘋女人似的轉動著。
又一次,科斯特羅馬跟丘爾卡玩打棒子,輸得很慘,躲在雜貨店的燕麥櫃後邊,蹲著身子偷偷地哭了。他咬著牙齒,顴骨突出的瘦削的臉繃得緊緊的,黑幢幢的暗淡的眼睛裏滾出大顆大顆的淚珠,那樣子簡直可怕。我跑過去安慰他,他哽咽著,低聲地說:
"等著吧……我會用磚頭砸破他的腦殼的……瞧著吧!"
丘爾卡驕傲起來,歪戴著帽子,兩手插在衣袋裏,象到了結婚年齡的小夥子一樣,在街心溜溜達達。他學會了無賴腔調,從牙縫裏滋口水,還向人說:
"我快學會抽煙了,試過兩次,可是惡心得很。"
這都使我感到不快,我眼看著一個朋友要失去了,而且認為好象這是柳德米拉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