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篇(1 / 3)

這年春天,我終於逃跑了。有一天早晨,我上鋪子裏去買早茶用的麵包。鋪子裏的老板當我的麵,跟老婆吵架,拿一個秤砣打她的額角,她逃到街上,摔倒了。馬上圍滿了人,把女的抬上四輪馬車,送往醫院裏。我跟在車子後麵跑,不知不覺地跑到了伏爾加河邊,手裏還拿著一個二十戈比的銀幣。

春天的太陽和煦地照著,伏爾加河水漲得滿滿的,大地顯得熱鬧而寬闊。這使我感到自己所過的生活,真好象躲在地窖裏的小耗子。於是,我決心不回主人家去,也決心不到庫納維諾區外祖母那裏去。我沒有遵守對她的諾言,沒有臉去見她,而且外祖父,一定又會對我幸災樂禍的。我在河邊遊蕩了兩三天,那些好心的碼頭工人,給我吃的,晚上我跟他們一起睡在碼頭上。後來,其中有一個對我說:

"小夥子,我瞧你光在這裏閑蕩著也不成呀,你到那條'善良號'輪船上去碰碰看,那裏正要雇用一個洗碗的小夥計……"

我去了,高個兒的滿臉胡子的食堂管事,戴著一頂沒有遮簷的黑綢帽子,他用渾濁的眼睛,從眼鏡裏邊打量著我,小聲說:

"一個月兩盧布。身份證呢?"

我沒有身份證。食堂管事想了想說:

"把你媽找來。"

我就跑到外祖母那裏去。她讚成我的行動,便說服外祖父,到職業局替我領了居民證,親自同我一起到輪船上。

"好,"食堂管事望了我們一眼,說。"跟我來。"

他帶我到後艙。那裏有一個身材魁梧的廚師,白衣白帽,坐在小桌子前喝茶,抽著粗大的紙煙。食堂管事把我推給他:

"洗碗的。"

說完,立刻跑開了。廚師鼻子裏哼了一聲,掀一掀黑胡子,望著管事的背影說:

"光貪便宜,不管什麼樣的家夥都要……"

他生氣地抬起剪得很短的黑頭發的腦袋,瞪著暗色的眼睛,梗著脖子繃著臉,大聲說:

"你是什麼人?"

我很不喜歡這個家夥,雖然他穿著一身白衣服,看去依然很肮髒,指頭上長著毛,大耳朵裏也突出幾根長毛。

"我餓了,"我對他說。

他眨巴了一下眼皮,猙獰的臉立刻變成笑嗬嗬的了。厚厚的、曬紅了的兩腮,直拉到耳根,露出粗大的馬牙,胡子軟軟地向下垂著。樣子變得象一個和善的胖婦人。

他把自己杯子裏的茶底兒潑到船外邊,重新倒了一杯,又拿一整個長圓形白麵包和一大截香腸推到我麵前:

"吃吧!有沒有爹媽?會不會偷東西?唔,別擔心,這裏的人全是賊,他們會把你教會的!"

他說話簡直跟狗叫一樣。他那張剃得發青的大肥臉上,鼻子四周跟網紋一樣布滿紅筋,腫胖的紅鼻頭掛到胡子上邊,下唇沉重地不高興地撇著,口角上叼著一支煙卷,冒著青煙。他顯然是剛洗過了澡——身上發出樺樹條和胡椒酒的氣味,太陽穴和脖子上大汗直流,泛出油光。

我把茶喝完了,他把一盧布紙幣塞在我的手裏:

"拿去買兩條長圍裙,不不,等一等,還是我去買!"他把白帽子拉一拉正,便搖晃著笨重的身體,象熊一樣一步一蹭地踏著甲板走了。

……夜,皎潔的月亮漸漸移向輪船左邊的草場上空。一條古老的棕紅色的輪船,煙囪上帶著一道白條,輪葉撥動著銀色的水麵,悠悠地不平穩地行駛著。黑魆魆的河岸,迎著船身悄悄地掠過去,沉沉的影子落在水裏。岸上,房屋的窗裏,透出紅豔豔的燈光,村子裏飄來唱歌的聲音,望見姑娘們在跳圓舞。她們那"阿依,柳裏"的和唱聲,聽起來和讚美詩中的"阿利路亞"一個樣……

輪船的後麵,一條長纜索拖著一隻駁船,船身也塗著棕紅色。駁船甲板上裝著鐵籠子,裏邊是判處流刑和苦役的囚徒。艙頭上,哨兵的槍刺象燭火一樣閃光。暗藍色的天空照耀著星辰的光輝。駁船上人聲靜寂,灑滿月光。漆黑的鐵柵欄裏,模糊地露出滾圓的灰點。這是囚徒們在眺望伏爾加。水波蕩漾有聲,象低泣,也象竊笑。四周一切都跟教堂一樣,也象教堂一樣發出濃烈的油脂香。

我看見這條駁船,就記起小時候從阿斯特拉罕到尼日尼的旅行,記起母親嚴肅的臉,和把我帶進這個有趣的、但也艱苦的人生中、帶進人間來的外祖母。一想到外祖母,便覺得一切討厭的和苦惱的事都離我而去,變成了有趣的和快樂的了,人們都變得好起來,變得更可愛了……

這美麗的夜色,這駁船,都使我深深地感動,差點兒掉下淚來。駁船象一口棺材,在浩森的河麵上,在暖夜那引人深思的靜寂中,簡直是一種多餘的東西。河岸的不勻稱的線條,一忽兒高,一忽兒低,令人看了心裏非常舒服——我想做一個善的人,做一個對別人有用的人。

我們輪船上的人,都很特別,我覺得老老小小,男男女女,所有的人都是一個樣子。我們的輪船行得很慢,有要事的客人都去搭快班船了,隻有那些並沒有要緊事務的人,才聚集在我們的船上,他們一天到晚,盡吃、盡唱,把很多的餐具、刀、叉、勺子弄髒。我的職務就是洗盤子,洗碟子,擦刀叉,從早晨六點鍾起,幾乎直到半夜,都忙著幹這活兒。下午二點到六點,晚上十點到半夜,我的工作比較少些。——這時候,旅客們已經吃過東西,在休息,光喝茶,喝啤酒和伏特加。於是,餐室裏的一切待役——我的上司,都有了空閑。近艙口的桌子上,廚師斯穆雷、他的下手雅科夫·伊凡內奇、洗碗工馬克西姆、頭等艙茶房謝爾蓋那些人,都在喝茶。謝爾蓋是個高顴骨、麻子臉的駝子,長著水汪汪的眼睛。雅科夫·伊凡內奇露出發青的腐朽的牙齒,跟哭一樣地笑著,談著猥褻的話。謝爾蓋活象一隻青蛙,把大嘴巴扯到耳根,馬克西姆睜著一對說不上是什麼顏色的嚴峻的眼睛,望著他們,沉著臉不吭氣兒。

"亞細亞人!莫爾德瓦人!"廚師有時也大聲說。

我不喜歡這些人,肥胖的禿頭雅科夫·伊凡內奇老是講女人,而且講得不堪入耳。他那張沒有表情的臉,長滿暗青色的瘢塊,一邊臉上,有一顆長著紅毛的黑痣。他用手撚撚這些毛,弄成一枚針似的。當船上來了輕佻放肆的女客,他就如同一個叫化子一樣,唯唯諾諾在一旁侍候,說話時又柔和又可憐,口角上冒出胰子泡那樣的口沫,他伸出不幹淨的舌尖迅速舔去。不知什麼原因,我總覺得劊子手就是這麼肥頭肥腦的人。

"要善於使女人動情,"他教謝爾蓋跟馬克西姆說。謝爾蓋和馬克西姆兩個,鼓起兩腮,紅熱著臉,出神地聽著他講。

"亞細亞人!"斯穆雷厭惡地大聲說。他吃力地站起身來,命令我道:

"彼什科夫,來!"

他跑到自己的艙室裏,塞給我一本皮麵精裝的小書,然後躺在靠冷氣房牆邊的帆布吊床上。

"念吧!"

我坐在通心麵箱子上,認認真真地念了起來:

"'掛滿星星的恩勃拉庫倫,意味著上天的交通暢通無阻,會員們有了這條坦途,能使自己從普羅芳和惡德中解脫……',"斯穆雷點起煙卷,吐出一口青煙,生氣地說:

"這幫駱駝!他們寫些……"

"'露出左胸,以示心地純潔……'"

"什麼人露出左胸?"

"沒說。"

"那就是說女人的胸部……呸,這幫淫蕩的家夥。"

他合上眼,兩手墊在腦後躺著,煙卷叼在嘴角上,稍稍冒著煙,他用舌尖一撥,大吸一陣,弄得胸口呼呼作聲,一張大胖臉沉進煙霧中去了。有時我以為他睡著了,停下不念,把這本討厭的書翻著瞧瞧。真是一本討厭的書,使人瞅著作嘔。

可是他沙著嗓子嚷了:

"念呀!""大師父回答道:你瞧,我的親愛的兄弟蘇韋裏揚……'"

"是塞韋裏揚吧……"

"寫著是蘇韋裏揚呀。"

"是嗎,真見鬼!底下有詩,你跳下去念吧。"

我就跳下去念:

愚蠢的人們呀,你想知道我們的事情,

你們這樣懦弱的眼睛,怎能瞧分明!

就是天神的歌聲,你們也不會聽清。

"等一等!"斯穆雷說。"這不是詩呀,你把書給我……"他怒氣衝衝地把厚厚的藍書翻弄了一陣,便把書塞進褥子底下。

"去,另外拿一本來……"

使我難受的,是他那口釘著鐵皮的黑箱子,裏邊裝著很多書,有《奧馬爾喻世故事集》,《炮兵劄記》,《塞丹加利爵爺書簡》,《論臭蟲類此害蟲之防治方法》;還有一些沒頭沒尾的書。

有時候,廚師逼我把書拿出來,一本一本把書名報給他聽。他聽著我念,便叱罵著說:

"胡編亂雜,這些混帳東西……他們象在打人的耳光,為什麼要打,卻不明白。格爾瓦西他怎麼落到我手裏來的,這個格爾瓦西,'還有什麼恩勃拉庫倫'……"

盡是一些怪詞兒,陌生名字,叫人討厭地記著很多,刺激著舌頭,每分鍾都想重複地念。我想:也許可以從聲音中體會出意思來。船窗外,河水在不倦地歌唱。這時候,跑到後艙去一定很有趣。那邊,在滿堆的貨物箱中間,圍聚著水手們和司爐們,有的同乘客打牌,贏他們的錢,有的唱歌,有的在講有趣的故事。跟他們坐在一起,心裏很舒暢。一邊聽他們簡單明白的講話,一邊望著卡馬河岸上那銅弦一樣筆直的鬆樹,水退以後草場上留下的小池沼一樣的水窪。這些水窪象破碎的鏡片,映出了藍色的天空。我們的輪船離開了陸地在向遠方奔去,可是在白天倦怠的沉寂裏,聽見從岸上傳來了一座看不見鍾樓的鍾聲,就令人想到那兒有村莊,有人。在波浪上,有一隻漁船在漂蕩,象一大塊麵包。啊,那邊的岸上出現一座小小的村子;孩子們在河裏戲水。象黃綢帶子一樣的沙地上,走著一個穿紅襯衫的農人。遠遠地,從河中心望去,一切都顯得好看;一切都跟孩子的玩具一樣,又小巧,又斑斕。我想向岸上喊幾句和善親切的話,不僅向岸上,同時也向駁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