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朗瑞激起了我的不可抑製的快活,調皮的願望,想對一切人說粗暴的諷刺話,在短短期間內,我在這方麵已經有了很大的長進。他的詩句我也都記得爛熟,在勤務兵他們的廚房裏逗留時,也滿心得意地念給他們聽。
但這不久我就不得不停止了,因為:十七歲的大姑娘,頂頂帽子都合樣。這兩句詩引起了一場關於姑娘們的令人作嘔的談話,這種侮辱使我發狂,我拿煎鍋打了葉爾莫欣的腦袋。西多羅夫和別的勤務兵把我從他那呆笨的手中奪了下來,但自從這次以後,我就不敢再往軍官們的廚房裏去了。
他們不許我到街頭去閑走,其實也沒有工夫閑走,活兒越來越多。現在除了一身兼女仆、男仆及"跑街"這些日常工作之外,還得用釘子把細布釘在寬木板上,在這上邊貼設計圖;抄寫主人的建築工程計算書,以及複核包工頭的細帳,因為主人一天到晚跟機器一樣工作著。
那個時候市場上的公有建築物,改成了商人私有。所有的商店都忙著改建。我的主人接受了許多修理舊店房、建築新店房的包工;還製作許多"改築圓承塵,在屋頂上開天窗"等等的設計圖。我拿了這些設計圖和裝著二十五盧布鈔票的信封送到老建築師那裏去。建築師收了錢,就寫上,"設計照原圖無誤,工程監督由我承擔。某某。"可是不消說他沒有見過原圖,而且工程監督也不會承擔的,因為他正害著病,從來不出門。
此外,我還往市場管理人和別的認為必要的一些什麼人那兒去送賄賂,從他們那兒拿到主人所謂的"從事一切不法勾當的許可證"。由於這一切,我得到了在晚上當主人們出去做客的時候,在門廊上等他們回來的權利。這也不是常有的事,但他們有時要過了半夜才回來。於是我就好幾小時地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或對麵木頭堆上,張望我那位夫人家的窗子,貪心地聽著熱鬧的談話和音樂。
窗子是開著的,從簾帷和掩映著花卉的隙縫裏所見到的,是軍官們英俊的身影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是矮胖的少校蹣跚地走著的模樣,是打扮得出奇的簡單然而漂亮的夫人輕盈的走動。
我在心裏默默地稱她做——瑪爾戈王後。
我遙望著窗子,心裏想:"法國小說中所描寫的快樂生活,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的。"但見了圍在瑪爾戈王後身邊的那班男子,我雖然還是個小孩子,總不禁感到嫉妒。我心裏有些難過,因為那些男人象黃蜂繞花一般包圍著她。
在她的客人中來得最少的是一個高身材的陰沉的軍官,腦門上有道刀砍過的傷疤、眼睛深深陷進去。他每次總帶著小提琴來,拉得很好。因為拉得太好了,過路人都在窗下停住,木頭堆上也聚滿了這條街上的人,我的主人們要是在家裏的時候,也總打開窗子,一邊聽著一邊讚賞著那音樂家。他們是除了教堂裏的候補祭長以外,誰都不肯讚許的。我知道他們對魚油煎的點心,到底比對音樂更喜歡一點。
有時候這位軍官發著微帶低啞的嗓音唱歌、吟詩。那時,他總是把手掌按在額上,奇異地喘著氣。有一天,我正在窗下和女孩子玩,瑪爾戈王後要他唱,他推辭了好一會,後來字字清楚地說:隻有歌兒要美,而美卻不要歌我很愛這句詩,而且不知什麼緣故,我同情起這位軍官來了。
有時候,我的那位夫人一個人在屋子裏彈鋼琴,我見了心裏很愉快。我陶然地沉醉在樂聲中,窗外的一切都不放在眼中了。窗子裏邊娉婷的姿影,她的昂然的側臉,她的鳥兒一般在鍵盤上飛舞的白手,籠罩在洋燈的昏黃的光靄中。
我望著她,聽著哀怨的樂聲,淘醉在五光十色的幻夢中。
我要到一個地方去找來寶物,全部送給她,使她變成一個富人。如果我是斯科別列夫,一定跟土耳其再開一次戰,收了賠款,在城中最好的地方奧特科斯造一所房子送給她,叫她離開這條街,離開這所房子,這裏大家都說她的壞話,造肮髒的謠言。
鄰居們,我們這院子裏的一班下人們,尤其是我的主人們,對於這位瑪爾戈王後也跟對裁縫妻子一般,胡亂謅著惡毒的謠言,不過說她的時候,更小心,更低聲,先向四周望一望罷了。
人們怕她,也許因為她是一個有名人物的寡婦,她房間裏掛著的獎狀都是戈東諾夫、阿列克謝、彼得大帝等從前的俄國皇帝賜給她丈夫的先祖的,這是那個老念一本福音書的識字的兵士秋菲亞耶夫對我說的。或許人家害怕她會用柄上嵌著淡紫色寶石的鞭子打人,據說,有一個大官被這鞭子痛打過。
但喁喁私語並不比大聲狂談更好受些。我那個夫人是生活在四周敵視的空氣中,可是我不明白這敵視的原因,我感到苦惱。維克托說:有一天晚上半夜回家時,望了望瑪爾戈王後寢室的窗子,看見她穿著內衣坐在長沙發上,少校跪在她身邊,替她剪足指甲,並用海綿去擦幹淨。
老婆子咒罵著,呸的吐了一口唾沫。年輕的主婦赧著臉尖聲地叫:"啊喲,維克托,也虧你厚臉皮說得出來。可是那些人的行為也真嘔人。"
主人沒作聲,隻是微笑。我很感謝他的沉默,可是依然擔心地等待著他會同情地加入這場叫罵中去。女人們尖著嗓子叫著,不厭其詳地向維克托問那夫人怎樣坐著,少校怎樣跪著。維克托呢,又添油加醋地加上許多新的細節。
"他紅著臉,舌頭拖得長長的……"
少校給夫人剪指甲,我可看不出有什麼可責難的地方;但是說他拖著舌頭,那是不能相信的。我覺得這一定是故意胡謅的謠言,於是我對維克托說:"既然這不好,那您為什麼要往窗子裏張望呀?您又不是小孩子……"不消說,我挨了一頓惡罵,但是對這種咒罵我倒全不在乎。我隻想做一件事——想立刻跑到樓下去,跟少校一般跪在夫人麵前,請求她:"您趕快離開這所房子吧。"
現在我已經懂得了另樣的生活,另樣的人們和另樣的感情和思想,因此這房子和房子裏的全體住客越來越激起我的反感。這房子裏張著肮髒的謠言網,裏邊沒有一個人不被人懷著惡意談論過。比方那個團部裏的牧師,病歪歪的,瞧著也可憐,可是人家卻說他是酒鬼、色迷。又據我的主人們說,那些軍官跟他們的太太都犯了奸淫的罪惡。那些兵士,一開口老是那麼一套談論女人的話,這都叫人討厭。其中最叫我忍受不了的是我的主人們,我看透了他們最喜歡進行人身攻擊的真麵目。找人家的壞處是不用花錢的唯一的娛樂,我的主人們隻是因為要找這種娛樂,才把周圍的人拉上閑言冷語的刑台。他們隻當自己是在虔誠、勤苦、枯寂地過活,因而要向一切人複仇。
當他們汙言穢語說著瑪爾戈王後的時候,我就感到一種不象小孩子的感情的激動,胸中充滿了對這種說背後話的人的憎惡,我想大聲嗬叱他們,恣意侮辱他們。有時候卻產生一種憐憫自己和憐恤一切人的感情,這種默默的憐恤,比憎惡更加痛苦。
關於王後,我比他們知道得更多,我很擔心,他們會知道我所知道的。
每逢節日,主人們上教堂去做禮拜的時候,我一早便跑到她那兒去。她把我叫到自己的寢室裏,我坐在用金色緞子包著的小小的圈椅上,女孩兒趴在我膝頭上,我對這女孩的媽媽談著看過的書。她躺在一張很大的床上,臉枕在兩隻合起來的小手掌上;她的身體蓋在和整個寢室中其他一切東西一樣的金黃色的被子底下,編成辮子的黑頭發越過淺黑色的肩頭掛在她胸前;有時候,從床上一直拖到地板上。
她聽著我的話,溫和的眼光注視著我的臉,似笑非笑地說:"啊,是嗎?"
連她的令人好感的微笑,在我的眼裏也隻是王後的寬大的微笑罷了。她用柔切的低沉的聲音說話,我覺得她的話好象總是這個意思:"我自己知道,我比所有的人都美,都純潔呀,所以我是不需要他們之中任何人的。"
有時我跑去,她正坐在鏡子前一把低低的圈椅上梳頭發,發尖披在膝頭和椅子的靠背上,在椅子背後差不多碰到地板。
她的頭發和外祖母的一樣,又長又密。在鏡子中望見了她的微黑的、茁實的乳房。她當我麵穿換內衣和襪子,但是她的純潔的裸體沒有引起我羞恥的感覺,我隻是為她感到驕傲和喜悅。她身子總是散發著一股芳香,這種香味正是一種避免人家惡念的防衛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