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節 心鏡(1 / 3)

當諾丹頂著一個巴掌印回到那幢鬼屋時,時間已邁入第二天。漆黑的夜晚,王都依舊燈火通明——教堂的夜明燈,貴族家通霄的舞會上點著的華麗明燈,雖然與以前比起來黯淡了不少,但卻比昨晚亮堂了許多,這完全要歸功於今日所發生的一切:一個出現神跡的地方當然是安全的,哪怕幾天就發生過魔物襲城的事件,不管怎樣,有神在護佑著的地方,總歸是安全的,依諾丹的想法,如果——這個神跡不是假的,那麼神還算稱職的!

可惜它是假的,徹頭徹尾的謊言——不,應該這麼說:這是一個善意的謊言,為了安撫眾人的緊張的神經,也為了未來公眾的福址而撒的一個可愛的謊!也許稱其魔術更貼切,不過魔術一開始就告訴人:這是假的!而今日所做則剛剛相反。

諾丹這麼一邊想著,一邊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向熱騰騰的水池。太累了——直到他的全身皮膚連同頭發都浸入了水中,心裏才發出一個由衷的喟歎:終於活過來了!現在已是半夜,原本他在眾人的鮮花——不,隻有汗臭味和壞死的肉那種難以言喻的味道,不過,掌聲是很多的,歡呼聲充足得讓諾丹雙耳在近半小時的時間裏一直餘波未了地隆隆響著,還有那不絕於耳的祈禱聲,現在他隻要閉上眼,這些不和弦的聲音就會變成致使神經衰弱的聲波不停回響於腦際。

他不認為嘈雜的環境適合養病,但目前隻有這樣的條件,而且這條件還是許多人一起爭取的結果,所以他沒有理由抱怨,而且他承認,他在這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裏都是很快樂的——孩子純真的笑容,男人女人們欣喜的眼淚,老人白濁的眼睛中希望的光芒——一種最簡單的快樂和幸福!

諾丹突然從水中鑽了出來,他從池邊撿起睡袍裹在身上,這件在胸口、袖口、袍擺及腰帶繡有淺綠暗紋輕軟袍子是仆人尼克放在池邊的,在此之前這個機靈的三十歲男人已經瞅準了時間為他燒好了洗澡水,這幢鬼屋的洗澡池竟然有一個隱於池下的引水係統,在看不見的地方,一根帶著根狀分枝的引水渠將燒水房和洗澡池等一切需要熱水的地方都緊緊地係了起來,而榮升為管家的尼克在一兩天的時間裏就為這幢房子的主人招來了一打奴仆,由於主人本身作息時間的不確定,這群可憐人也跟著遭罪,大半夜地還得在廚房和鍋爐房這間轉來轉去,諾丹不是不體諒他們,隻是他實在還沒來得及把眼下的事弄清。他赤著腳緩緩踱步於池邊的地上——在這個約摸一百五十平方米的空間中,除了沿邊鑲有藍色晶石的池子外,就是諾丹現在正踩著的一圈堅實地麵,青灰色的地麵上鋪著一層細軟地毯,往外而去是一堵青石厚牆,隻有在天花板附近才看見一圈用作換氣的空洞,而這洞通常也是用一圈薄軟的簾子給遮住了,說實在的,與沙亞大主教府邸的浴池相比,這個浴池顯得太過寒酸,但諾丹十分滿意,因為這好歹算一個私人空間,一個真正可以讓自己露出真切表情的地方。

他繞著圈子踱著,心中飄蕩著煩躁和不安——今天發生的事雖然從根本上來說得怪他自己無法把持,但這種熟悉的,仿佛被什麼給牽引的感覺讓他的雙腿無法停下。不,不,別那麼不安——他對自己說,這樣的事不正是自己所期望的嗎?引起他人的注意,不斷增加自己的籌碼,讓命運的天平一點點朝自己傾斜……不正是這樣計劃的嗎?可這種熟悉的不安感——這就像一個碰倒了燭台的小男孩兒,他不知道被風吹走的火星會給這個世界帶來什麼,這點火星會一點點改變這個世界,在人們的睡夢中,在男女對唱情歌時,在商販的吆喝聲中,這些火星會連成一片勢不可擋的野火,最終將男孩兒自己也卷入。就像在前世,原本所有的一切都不需要他這麼個鄉野老頭兒理會,他隻需如大多數人一樣做一個忠厚老實的人或一頭牛即可任洪流在身上擊打而毫不知覺,但每一聲周圍人群的嘶吼,每一聲痛徹心肺的哭聲,每一發子彈的呼嘯聲都將他驚醒——他終究還是來到了那個被整個世界都稱為救星而在日後自己信念的人麵前。

“你能幫我?”在上位者問道。

“我希望能幫助這片土地上的人。”他回答道。

諾丹的目光穿過池上騰騰的白霧,直視池中自已的倒影,口中喃喃道:“你不能支配命運,你所引發的一切都是你不能預料的,哪怕你得知天機!命運是一場風暴,不知從何而來,因何而起……”

“我可不可以就這些話認為……”一個聲音唐突地出現在這不大的空間中:“你害怕了?”

池中諾丹的那雙眼睛翻了一個白眼,表示:難以忍受。他轉身衝著聲音傳出的方向道:“我開始懷疑:暗影軍團和聖廷方麵派來的兩個人是花瓶,或者——總兵大人有縮骨的能力,連門縫和透氣窗那樣的窄縫都能滑進來?”在諾丹的視野中,威廉。波頓穿著一身夜行衣走了過來,他沒回答諾丹帶著怒氣的問話,而是接著自己的話說了下去:“說說看,你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怕狼、怕承擔責任、對待女人縮手縮腳……成天隻會哀歎自憐——文人身上的毛病你是一個沒落下,全都有!”威廉輕蔑地朝諾丹瞟了一眼:“既然自己挑起了禍端,就得自己承擔不是嗎?身為男人,一位紳士——可能吧!連這點勇氣都沒有,你說一聲,我立馬可以殺了你,讓你解脫!”威廉唇邊泛起一抹譏笑,盤腿坐到了地毯上:“對了,你不用謝我!”

“我自然不會像某位總兵大人那樣主動把責任往身上攬!總兵大人,在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言行將帶來怎樣的後果之前,做任何事都是冒失和不負責任的!”

“所以就裹足不前?以往的某人不是挺大膽的嗎,現在怎麼突然膽怯了?”

“那是因為以前即使輸掉也隻會……”諾丹突然頓隹了,他的手艱難地在胸前翻了一個花:“你知道嗎?一個人身上的負擔越少,他走得越直,他腳上的束縛越少,他走得越快!他不能停留,他隻能勇往直前,沒有後退之路……”

“你來到這裏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你究竟是什麼人?”威廉直覺麵前的茶發黑眸的人就快說出什麼了,然而麵前的人卻在這句問話的刺激下猛地回過神來,諾丹調整了一下情緒,給了威廉一個可以把他哽得吃不下飯的回答——

“我是男人。”

恢複正常的諾丹將雙背向身後,臉上掛出一個正經的表情,話音鏗鏘而淡定。

就在威廉不知是該捂胸口以防心肌梗死還是捂胃以防胃痙攣時,生命大主教府邸的迦澤爾大主教正用死死地盯著聖卡瑟琳教堂那片破敗不堪的街區,待他的秘書萊夫端著一個按著禮儀書上所指精確地擺放著酒杯和搭配點心的盤子走進屋子時,他正好看到他的主人兼上級正頂著一個仿佛吃到蒼蠅的表情將頭硬生生地從窗邊扭回:

“萊夫,酒!”

萊夫用標準的管家式步伐輕快地滑了過來,迦澤爾急切的手在酒杯那細巧的頸處遲疑了一下,既而用優雅的手勢拿起了酒杯,並輕輕地品了一口,隨即閉上眼發出一聲喟歎:“邁爾山區的葡萄種,芳香清冽,略帶苦味,極品!”

“大主教閣下好眼光!”萊夫笑著彎了一下腰,迦澤爾又飲下一口,他閉上嘴,讓酒在牙齒和舌間回轉著,好半天才吞下去,接著他幽幽地說出一句讓萊夫奇怪的話:

“萊夫,你說我,還有其他人是不是都被人耍了啊?”迦澤爾輕搖著手中的杯子,杯中暗紅色的瓊漿折射著令人炫目的光芒,與迦澤爾白金色的長發以及如高原之湖般冰藍色的眸子中發出的微光混合在一起讓人不由生出一種夢幻的感覺。

“……閣下怎會這樣想?”

迦澤爾看了一眼麵前這個跟了他十多年的人——是知己,是仆人,還是下屬,不,這一切都不重要,他隻知道,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棄他而去,這個人都不會離開他。

“那個諾丹。佩拉帝……你知道他今天做了什麼事了吧?”

“當然,閣下,這件事恐怕全大陸的人都知道了——是神跡啊!他引來了神跡!”

“不隻這樣!”迦澤爾晃著杯子坐倒在軟椅上:“從今往後,醫者的勢力將會逐漸恢複,因為醫者就診的禁令解除了,平民也會多了一個福星,這意味著什麼?萊夫你想過嗎?”

萊夫的眉頭皺了起來,在這方麵他從來就不是一個笨蛋,隻是不如他的上級那般一門心思地去鑽研罷了:“今後他的身後將站著三股勢力:沙亞大主教、醫學聯盟還有平民,但他現在不還在兩方勢力的掌握中嗎?”

“掌握?真的嗎?”迦澤爾冷笑道:“還有,如果他善於控製這三方麵的勢力,遲早他自己也會成為一股勢力!至於那份情報密碼——他說過他會解對吧?”

“是啊,他說過隻有他會解……啊!”萊夫想到這兒一驚:“如果他日諾丹。佩拉帝自占一城,那麼情報……而且神器的事目前隻能依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