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那樣看著我?”諾丹說這句話時的語氣不是疑問式的,他沒想從對方嘴裏得到答案。
灰薩。薩拉直勾勾地看著諾丹,略翹的嘴邊帶著一絲濃重地嘲諷——還有憤怒。
“一個人把錢存進銀行,突然——錢不見了,”諾丹用食指節輕頂了下擋住視線的帽沿:“這得責怪存錢的人嗎?”
灰薩。薩拉仍舊不說話,見狀諾丹也幹脆不說了:一個孩子,一個從小在這兒長大,對這片街區十分熟悉的孩子竟然會在那麼多人同時搜索情況下仍不見蹤影,看來隻有一個可能性可以解釋這種情況——他是自己躲起來的,而且有人幫手,比如那些對灰薩的人或是抄書人的朋友變或是異教徒的關係人,甚至是卡瑟琳教堂的人及其關係人,還是聞訊趕來想幫助“善者大人”的教徒們說“沒看見”、“不知道”以及“他往那邊跑了”的孩子們,也可能是一些心懷不軌的大人們……總之,現在太陽已完全下山,一片昏蒙蒙的黑暗逐漸從東方曼延到略帶紫光的西方,諾丹那頂用一個銅錢買來的有一根泛黃白羽的粗布尼黑色寬沿帽與他身上那件淺藍帶白色細繡紋的長袍完全不搭,但他顯然隻重視帽子的實用性,也許還有潛意識中的某些功用。
說到這頂帽子,時間必須往回倒推兩個小時,回到諾丹買帽子的時候,回到他為了支付帽子而拋出的一枚銅錢的時候。銅錢在夕陽的餘暉下劃著一道絕美的弧線最後精準地落到賣帽人的攤位上,“叮咣”的聲音表示它是一枚貨真價實的銅錢,而非某人用水元素堆積出來的廉價幻影,但這聲音仍然令賣帽人鬱悶了好一陣子,因為他希望聽到的是“叮咣叮咣”而非幹將利落的一聲“叮咣”——帽子的價格是二枚銅錢而非一枚。
這一點對諾丹而言並不重要,沒等他察覺出賣帽人的不滿便已和阿爾瓦等人沒入了傍晚的人群中,但賣帽人已在幾秒內決定沿街通知各攤主:警惕這們“善者大人”,特別在他對你的貨物感興趣時。
之後發生的事情順水推舟,想想便知,所以讓我們把時間再往前推:回到太陽還掛在空中仰角45度的時候,那時諾丹正敲邊繞彎地向修士們谘詢關於異教徒及王都城內著名酒商的訊息,抄書店外,衣裝整潔的小胡利安正對著躲在一排矮房後衣衫襤褸的夥伴兒以及麵前一本正經的阿爾瓦放電。
“不,不行。”阿爾瓦用語簡練而幹脆,但他的眼神卻沒那麼堅定:“佩拉帝男爵閣下要我照看好你,而我又不能離開這兒,所以你也必須待在這兒……除非讓你的夥伴過來玩。”
這話很有邏輯,可小孩子哪管什麼“邏輯”,他們隻要求結果,胡利安的眼睛淚汪汪的——這招兒很顯然是練過,在偷竊不成時用來乞求或在偷竊前用來迷惑人的:“可是我們要玩捉迷藏……而且我很久沒和夥伴們一起玩兒了……”
阿爾瓦刻意忽略掉胡利安語氣中讓人產生同情心的部分,但孩子的下句話讓他的防線徹底地崩潰掉了:“護衛閣下,您知道什麼是捉迷藏嗎?”
事情從這裏開始有了變化——阿爾瓦從未玩過捉迷藏,不僅沒玩過,由於從小就沙亞大主教……那時還是主教閣下帶著在神壇、經院等地徘徊,最大娛樂恐怕就是某天沙亞大主教偷偷地拿來一本被禁掉的《神聖言經》對他說:“孩子,看,這是一本錯版版本……哦,你知道聖廷掌握了印刷技術,這種技術不能外傳,否則會帶來災難,但有時……也許是三神的旨意,這種技術會突然跟人開個小玩笑,比如這裏……第三章第二十五節……看到沒?原本的‘不可*’被印成了‘可*’,多有趣啊!哈哈哈……嗯?孩子你怎麼不笑?不好玩嗎?”
……
總之阿爾瓦完全沒有過市井孩童們那種自由而愉快的生活。“捉迷藏”這個詞兒對他的吸引力就像“遊方騎士”對貴族小孩的吸引力一樣大,特別當聽到胡利安用誘惑的口吻——或許別人沒用這樣的口吻,可在他聽來便是這樣——說道:“我們先叫一個人蒙著眼睛,麵對牆壁,大聲數數到一百,在他數的時候,其他人就趕緊藏起來——隨便什麼地方,但不能藏到說好的地方以外,待會兒數數的人會當鬼來捉他們,誰最先被捉到就在下一輪中做鬼……”
好吧,阿爾瓦充其量就是個大孩子,他今年才二十二歲,從小在在封閉的環境中成長,所以呢……一點點誘惑……對他的影響也是巨大的……
於是——“不管怎樣,你必須在我能看得見的地方玩……”阿爾瓦的話未說完,孩子們便歡呼著跑了個沒影。
這裏有個問題:獵手在哪兒?很明顯,當經驗不足,涉世不深、靈活性欠缺——背地裏,某人經常這樣評價他——的阿爾瓦無奈地看著小胡利安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範圍以外時,精神的某個層麵比剛剃下的豬皮還油的獵手並未在現場。要說清這個問題,時間還得向前推,大約在太陽高高度角約為75度的時候,也就在諾丹認真地察看異教徒們傷勢恢複情況時,獵手接到一個訊息,這訊息不是來自暗影軍團,而是來自距離他十步外一個將半個身子都隱入汙跡斑駁的牆壁的女性的。從穿著打扮上來看……很難把她歸入“正經”的範疇。
她眨了眨眼,意思是:午安!
獵手抬了下脫色的寬沿帽,意思是:午安,小姐!
她纖長的手指滑過麵紗:想看看下麵的樣子嗎?
獵手撫胸微笑:樂意之至!
她的手又滑向半裸的前胸:那裏麵呢?
獵手提劍並拉低帽沿,身子微微一躬,露出一個正式的禮儀動作,意思是:榮幸之至!
而後她即刻旋身沒入巷中,隻留下嫣然一笑,跟著她裙擺而至的獵手褐黃而龐然的身影——這身影竟也透出幾分貴族子弟的姿態。
請注意:以上兩人的交流未使用哪怕一個音節,完全在無聲中進行,這完全是老手行為,所以當阿爾瓦回過神時,獵手早已不見蹤影,而在孩子消失了半小時後,獵手又突然神采奕奕地從另一端的巷口走出,他臉上帶著征服千軍萬馬的大將軍的神色,麵對孩子的失蹤問題他隻是努了努嘴:“交給我吧!”隨後就撇下阿爾瓦一人大步地走開了。
看上去很讓人期待,但其結果就是造成三個人在黑夜裏的卡瑟琳教區相對無語。
“確信是那兒嗎?”諾丹說出這句話時旁邊的灰薩和阿爾瓦可以很清楚地聽到他喉嚨裏紊繞徘徊的低音。
“是的,閣下,我經常會到聖靈大道出診……您知道,雖然有神職人員在,但有時還是嫌人手不夠……我一個小時前從聖靈大道出來時看見有人從教堂的後門把孩子扛了進去,衣服和相貌和您描述的一模一樣。”說話的是一名醫學聯盟老將的弟子之一,他們的師父諾丹見過幾麵——一個外表嚴肅做事卻很細致的年老紳士。
“多謝了,代我向你的師父問好!”諾丹微笑道。
“這是我們的榮幸,閣下!”對方十分有禮地笑著微微點頭並同時微躬了下身子。
“這怎麼回事?小東西他再能跑也不會跑出卡瑟琳教區啊!”吟遊詩人問道——這顯然是一個頭腦被突然聽到的消息而轟糊塗的人說出來的話。
“為什麼?為什麼有人要把他帶到教堂去?而且還是聖靈大道的教堂!”阿爾瓦同時問道——這顯然是一個不諳世事的人說出來的話。
諾丹皺皺眉,左右看了看,似乎在黑夜的街道中他能找出些什麼來——卡瑟琳教區的夜晚是標準的貧民式夜晚,人們的屋子裏有一根蠟燭就已經很不錯了,整個街區一片漆黑。
他的確在找東西,他的眼睛盯住地麵的一處,黑眸中的光是呆滯的,就像早晨剛起床的人的目光。幾秒後,他轉身對兩個似乎還搞不清狀況的家夥道:“吟遊詩人,請去弄四匹馬來,看來我們得盡快趕到聖靈大道,否則孩子就危險了,”他轉過身對那名提供消息的年輕醫者道:“多謝你,但還需要麻煩你……帶我們去那個教堂,可以嗎?”
“這是當然!”
“對了,你會騎馬嗎?”
“不是很會,但能跟上。”
“那麼勞煩你了。”諾丹誠懇地笑道。
待一行人趕到聖靈大道時已是半小時後——原本用不了那麼長時間,但吟遊詩人牽來的那幾匹老馬實在是……
“三匹拉磨的老馬,沒有第四匹……要麼就是牛!要選哪個?我已經盡力了!”在幾人瞪著那三匹皮包骨頭的老馬發呆時,灰薩立馬嚷道。
“……當然是這個!很好,是馬,我原本以為……”諾丹沒把話說完,隻是刹有介事的挑了挑眉。
可這樣的行為對灰薩而言比明諷更讓他惱火:“你想說什麼?”
“沒有!”諾丹利落地翻身上馬,一夾馬腹便朝聖靈大道走去,末了,還遠遠地拋出一句話:“什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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