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屋基漸漸墊高了,但磚瓦木料卻全沒有著落。高敞的新屋還隻存在她一家人的夢裏。順弟有時做夢,夢見她是個男子,做了官回家看父母,新屋早已造好了,她就在黑漆的大門外下轎。下轎來又好像做官的不是她,是她兄弟。
三
這一年,順弟十七歲了。一天的下午,金灶在三裏外的張家店做裁縫,忽然走進了一個中年婦人,叫聲“金灶舅”。他認得她是上莊的星五嫂,她娘家離中屯不遠,所以他從小認得她。她是三先生的伯母,她的丈夫星五先生也是八都的有名紳士,所以人都叫她“星五先生娘”。金灶招呼她坐下。她開口道:“巧極了,我本打算到中屯看你去,走到了張家店,才知道你在這裏做活。巧極了。金灶舅,我來尋你,是想開你家順弟的八字。”
金灶問是誰家。
星五先生娘說:“就是我家大侄兒三哥。”“三先生?”
“是的,三哥今年四十七,前頭討的七都的玉環,死了十多年了。玉環生下了兒女一大堆,——三個兒子,三個女兒,——現在都長大了。不過他在外頭做官,沒有個家眷,實在不方便。所以他寫信來家,要我們給他定一頭親事。”
金灶說,“我們種田人家的女兒那配做官太太?這件事不用提。”
星五先生娘說:“我家三哥有點怪脾氣。他今年寫信回來,說,一定要討一個做莊稼人家的女兒。”
“什麼道理呢?”“他說,做莊稼人家的人身體好,不會像玉環那樣癆病鬼。他又說,莊稼人家曉得艱苦。”
金灶說:“這件事不會成功的。一來呢,我們配不上做官人家。二來,我家女人一定不肯把女兒給人做填房。三來,三先生家的兒女都大了,他家大兒子大女兒都比順弟大好幾歲,這樣人家的晚娘是不容易做的。這個八字不用開了。”
星五先生娘說:“你不要客氣。順弟很穩重,是個有福氣的人。金灶舅,你莫怪我直言,順弟今年十七歲了,眼睛一,二十歲到頭上,你那裏去尋一個青頭郎?填房有什麼不好?三哥信上說了,新人過了門,他就要帶上任去。家裏的兒女,大女兒出嫁了;大兒子今年做親,留在家裏;二女兒是從小給了人家了;三女兒也留在家裏。將來在任上隻有兩個雙胞胎的十五歲小孩子,他們又都在學堂裏。這個家也沒有什麼難照應。”
金灶是個老實人,他也明白她的話有駁不倒的道理。家鄉風俗,女兒十三四歲總得定親了。十七八歲的姑娘總是做填房的居多。他們夫婦因為疼愛順弟,總想許個念書人家,所以把她耽誤了。這是他們做父母的說不出的心事。所以他今天很有點躊躇。
星五先生娘見他躊躇,又說道:“金灶舅,你不用多心。你回去問問金灶舅母,開個八字。我今天回娘家去,明朝我來取。八字對不對,辰肖合不合,誰也不知道。開個八字總不妨事。”
金灶一想,開個八字誠然不妨事,他就答應了。
這一天,他從張家店回家,順弟帶了弟弟放牛去了,還沒有回來。他放下針錢包和熨鬥,便在門裏板凳上坐下來吸旱煙。他的妻子見他有心事的樣子,忙過來問他。他把星五嫂的話對她說了。
她聽了大生氣,忙問,“你不曾答應她開八字?”他說,“我說要回家商量商量。不過開個八字給他家,也不妨事。”
她說,“不行。我不肯把女兒許給快五十歲的老頭子。他家兒女一大堆,這個晚娘不好做。做官的人家看不起我們莊稼人家的女兒,將來讓人家把女兒欺負煞,誰來替我們伸冤?我不開八字。”
他慢吞吞的說,“順弟今年十七歲了,許人家也不容易。三先生是個好人。”
她更生氣了,“是的,都是我的不是。我不該心高,耽誤了女兒的終身。女兒沒有人家要了,你就想送給人家做填房,做晚娘。做填房也可以,三先生家可不行。他家是做官人家,將來人家一定說我們貪圖人家有勢力,把女兒賣了,想換個做官的女婿。我背不起這個惡名。別人家都行,三先生家我不肯。女兒沒人家要,我養她一世。”
他們夫妻吵了一場,後來金灶說,“不要吵了。這是順弟自家的事,吃了夜飯,我們問問她自己。好不好?”她也答應了。
晚飯後,順弟看著兄弟睡下,回到菜油燈下做鞋。金灶開口說,“順弟,你母親有句話要問你。”
順弟抬起頭來,問媽有什麼話。她媽說,“你爸爸有話問你,不要朝我身上推。”
順弟看她媽有點氣,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隻好問她爸。她爸對她說,“上莊三先生要討個填房,他家今天叫人來開你的八字。你媽嫌他年紀太大,四十七歲了,比你大三十歲,家中又有一大堆兒女。晚娘不容易做,我們怕將來害了你一世,所以要問問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