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如“舜何人也”變為“舜是什麼人”;“己所不欲”變為“自己不要的”。
(3)文法由繁趨簡。例如代名詞的一致。
(4)文言之所無,白話皆有以補充。例如文言隻能說“此乃吾兒之書”,但不能說“這書是我兒子的”。
(七)白話可以產生第一流文學。白話已產生小說,戲劇,語錄,詩詞,此四者皆有史事可證。
(八)白話的文學為中國千年來僅有之文學。其非白話的文學,如古文,如八股,如筆記小說,皆不足與於第一流文學之列。
(九)文言的文字可讀而聽不懂:白話的文字既可讀,又聽得懂。凡演說、講學、筆記、文言決不能應用。
今日所需,乃是一種可讀、可聽、可歌、可講、可記的言語。要讀書不須口譯,演說不須筆譯;要施諸講壇舞台而皆可,誦之村嫗婦孺皆可懂。不如此者,非活的言語也,決不能成為吾國之國語也,決不能產生第一流的文學也。(七月六日追記)
七月二日,我回紐約時,重過綺色佳,遇見梅覲莊,我們談了半天,晚上我就走了。日記裏記此次談話的大致如下:
吾以為文學在今日不當為少數文人之私產,而當以能普及最大多數之國人為一大能事。吾又以為文學不當與人事全無關係;凡世界有永久價值之文學,皆嚐有大影響於世道人心者也。覲莊大攻此說,以為Utilitarian(功利主義),又以為偷得Tolstoy(托爾斯泰)之緒餘;以為此等十九世紀之舊說,久為今人所棄置。
餘聞之大笑。夫吾之論中國文學,全從中國一方麵著想,初不管歐西批評家發何議論。吾言而是也,其為Utilitarian,其為Tolstoy 又何損其為是。吾言而非也,但當攻其所以非之處,不必問其為Utilitarian 抑為Tolstoy 也。(七月十三日追記)
五
我回到紐約之後不久,綺色佳的朋友們遇著了一件小小的不幸事故,產生了一首詩,引起了一場大筆戰,竟把我逼上了決心試做白話詩的路上去。
七月八日,任叔永同陳衡哲女士、梅覲莊、楊杏佛、唐擘黃在凱約嘉湖上搖船,近岸時船翻了,又遇著大雨。雖沒有傷人,大家的衣服都濕了。叔永做了一首四言的《泛湖即事》長詩,寄到紐約給我看。詩中有“言棹輕楫,以滌煩屙”;又有“猜謎賭勝,載笑載言”等等句子。恰好我是曾做《詩三百篇言字解》的,看了“言棹輕楫”的句子,有點不舒服,所以我寫信給叔永說:
……再者,詩中所用“言”字“載”字,皆係死字;又如“猜謎賭勝,載笑載言”二句,上句為二十世紀之活字,下句為二千年前之死句,殊不相稱也……(七月十六日)
叔永不服,回信說:
足下謂“言”字“載”字為死字,則不敢謂然。如足下意,豈因《詩經》中曾用此字,吾人今日所用字典便不當搜入耶?“載笑載言”因為“三千年前之語”,然可用以達我今日之情景,即為今日之語,而非“三千年前之死語”,此君我不同之點也……(七月十七日)
我的本意隻是說“言”字“載”字在文法上的作用,在今日還未能確定,我們不可輕易亂用。我們應該鑄造今日的話語來“達我今日之情景”,不當亂用意義不確定的死字。蘇東坡用錯了“駕言”兩字,曾為章子厚所笑。這是我們應該引為訓戒的。
這一點本來不很重要,不料竟引起了梅覲莊出來代抱不平。他來信說:
足下所自矜為“文學革命”真諦者,不外乎用“活字”以入文,於叔永詩中稍古之字,皆所不取,以為非“二十世紀之活字”。此種論調,固足下所恃為嘵嘵以提倡“新文學”者,迪又聞之素矣。夫文學革新,須洗去舊日腔套。務去陳言,固矣。然此非盡屏古人所用文字,而另以俗語白話代之之謂也……足下以俗語白話為向來文學上不用之字,驟以入文,似覺新奇而美,實則無永久價值。因其向未經美術家之鍛煉,徒委諸愚夫愚婦,無美術觀念者之口,曆世相傳,愈趨愈下,鄙俚乃不可言。足下得之,乃矜矜自喜,眩為創獲,異矣!如足下之言,則人間材智,教育,選擇,諸事,皆無足算,而村農傖夫皆足為詩人美術家矣。甚至非洲之黑蠻,南洋之土人,其言文無分者,最有詩人美術家之資格也。何足下之醉心於俗語白話如是耶?至於無所謂“活文學”,亦與足下前此言之……文字者,世界上最守舊之物也……一字意義之變遷,必經數十或數百年而後成,又須經文學大家承認之,而恒人始沿用之焉。足下乃視改革文字如是之易易乎?……
總之,吾輩言文學革命須謹慎以出之。尤須先精究吾國文字,始敢言改革。欲加用新字,須先用美術以鍛煉之。非僅以俗語白話代之,即可了事者也。(俗語白語亦有可用者,惟必須經美術家之鍛煉耳。)如足下言,乃以暴易暴耳,豈得謂之改良乎?……(七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