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定生的美人計終於見了效果,可事情的內幕,也被元寶街的下人們傳開了。胡老太太多多少少也有些耳聞,但老人家一向主張“眼見為實”,沒有真憑實據,她不會責怪自己的兒子,也不到12樓去問、去說,因而在胡府裏倒也沒生出什麼風波。可不知什麼時候,這傳聞也飄到了上海,連古應春夫婦都聽說了。
“我相信他不會做出這種蠢事。”古應春這樣對自己的老婆說。
“也難說,到如今人有錢了,心思就野了,什麼出奇的事都可能做出來。”
“有沒有等他接左宗棠的時候再說吧!”古應春心裏還是不相信。
胡雪岩終於又來到了上海,接確切消息,左大人12月中旬到上海。他12月初便早早地來了。
剛走不久又回來,也就沒了那麼多禮數,一切收拾停當之後,胡雪岩又被請到了古家。
“老太太和夫人等都好吧?”七姑奶奶照規矩寒暄道。
“好得很。最近上海又有什麼大變動沒有?”
“上海倒是沒有,隻是聽說那23家典當管總調動的事不知何故放著不動了。”
“那是擔心生人到生地生意會不好做。”
“恐怕不是吧?”七姑奶奶和胡雪岩乃生死之交,說起話來也不加考慮。
胡雪岩麵露窘色,古應春在一旁連連向七姑奶奶使眼色,可七姑奶奶裝沒看見,繼續問道:“我也不怕你生氣,憑咱們的交情,有沒有,你說一句清楚話。”
“什麼話。”
“我聽說你是中了人家的美人計才停止這個計劃的?”七姑奶奶的話有點太直接了,古應春真怕胡雪岩接受不了,趕忙站起身來,解圍道:“道聽途說你也信,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要他自己說。”七姑奶奶氣勢逼人。
“是有這事。”胡雪岩坦白地說。
“你真渾呀!”七姑奶奶憤恨地說,突然一頭向後仰去。胡雪岩和古應春趕忙上去扶,人已經昏了過去。這次七姑奶奶對胡雪岩是動了真氣,一口氣沒喘上來,竟然昏了過去。
“七姐!七姐!”胡雪岩大聲地叫著,使勁地搖著。
“快去叫醫生。”古應春對聞聲趕來的丫頭說道。又低下頭去,一聲聲地叫著七姑奶奶的名字。
過了好久,七姑奶奶終於一口氣喘了過來,徐徐睜開眼睛,看了一眼麵前的兩個男人和其他人,又慢慢地合攏了。
醫生很快就到了,事情緊急,大家也顧不得什麼禮數,趕快把醫生叫到床前,熱切地希望早些知道七姑奶奶的病情如何。
醫生是個中醫,他拉過七姑奶奶的手,把食指和中指輕輕地搭在了七姑奶奶的脈搏上,閉眼坐了好久,像有什麼事不解似地搖了搖頭,又弄開病人的嘴,看了看舌苔,半晌沒言語。急壞了胡雪岩,他沒想到自己的一件蠢事會弄得七姑奶奶氣成這樣,她就是自己的親姐姐,她若是有個好歹,他胡雪岩會內疚一輩子的,當下顧不得許多,拉著醫生的袖子問道:“她怎麼樣了,你倒是說句話呀!”
醫生沉吟了一會,徐徐抬起頭說:“她的病很奇怪,我也沒辦法確定,不如再叫位西醫來看一下吧!”
“快去叫西醫!”古應春趕忙吩咐站著的夥計,同時轉過頭來問道:“她的病是不是很重?”
“她的脈搏時快時慢,讓人摸不清病情到底如何,不過我估計可能是大腦出了毛病。”
“大腦?你是說她可能變成傻子?”
“我並沒有這樣說,不過也不能排除這種可能。”
聽他這麼說,胡雪岩更是焦躁不安;望著靜靜地躺在床上的七姑奶奶,不停地搓著手,在屋裏急急地踱來踱去。
醫生按自己的判斷開出了一個藥單子,叮囑家人照看好病人,告辭離去了。
好不容易又把西醫請來了。醫生叫布萊克,是個英國人。西醫看病方式同中醫不同,也沒有“男女授受不親”那一套,布萊克取出聽診器,讓古應春解開七姑奶奶的衣鈕,把聽筒按到她的胸前聽心跳,診斷之後,醫生也沒言語,叫人撬開病人的牙關,用溫水設法將他帶來的藥片給她灌了下去,站起身來告訴古應春:病人是長時間用腦過度加之受了刺激,大腦出了嚴重障礙,如果六小時以後能醒過來,性命還能保得住,天亮後再來複診。
布萊克的本領還不錯,胡雪岩和古應春一起在七姑奶奶的身邊守了一夜,終於見她睜開了眼睛,胡雪岩卻困得睜不開眼睛了。
“你盡管放心去睡吧,下午還要接左大人,這裏有我,到時候我去叫你。”
“可我怎麼能睡得著!”
“唉,死生有命,你也不必這個樣子,而且她現在不是有了好轉嗎?”
話雖這麼說,胡雪岩一顆心還是為七姑奶奶擔心,雖然眼皮重重的,卻怎麼也睡不好,一會兒驚醒,一會兒又睡去了,這樣折騰到中午便起身了。
起身便趕忙去看七姑奶奶,人已經睡了,古應春也在床邊打著盹,聽見有人進來,急忙抬起頭:
“你睡好了?”
胡雪岩點了點頭,輕輕地問道:“怎麼樣了?”
“布萊克又來看過病了,說大致沒什麼危險了,不過可能就此臥床不起了,活上十幾年倒還沒問題。”古應春說道:“你還是辦正事吧,我不能陪你去了,見到左大人代我問聲好。”
“我會說的。”胡雪岩一邊點頭,兩眼已經潮濕了。他慢慢踱到七姑奶奶的床前,兩行熱淚從他的臉上滑到了地上。不想這次胡雪岩又撲了空,左宗棠走的陸路,延誤了時日,便沒有到上海轉道,而是走捷徑直接到了江寧接任。胡雪岩隻接到了左宗棠的一封來信,告訴他因為路上耽誤,原來的行程取消,徑赴江寧,約胡雪岩燈節之後在江寧相會。
回了左宗棠的信,胡雪岩又來看七姑奶奶,進了門,先和古應春談起了事情的經過,古應春聽了道:“那麼你還是應該回杭州,過後我跟你一起去江寧。”
“可以,我又放心不下七姐的病。”
“她現在好多了,隻是還不能講話,隻要慢慢調養,逐漸會好的,總之要帶病延年了。”
胡雪岩看七姑奶奶,人雖醒了,但卻還是不能說話,還能認得人,一見兩眼流淚,嘴唇翕動,不知有多少難言之苦。胡雪岩忍不住又要掉淚了。
“千萬不要這樣,這樣子病人會更難受。”
胡雪岩點點頭,抹了抹眼睛,強作歡顏,坐在七姑奶奶的床邊說道:“七姐,我還有很多事,不得不回去了。你自己一定要好好養病,我記得以前有人給你算命,說你44歲有一關,過了這一關,能活到七八十歲。今年你剛好44,等你這一關過了,老太太還等你來喝壽酒呢!”
七姑奶奶口不能言,但卻聽得懂,便一個勁在枕頭上點頭,表示知道了。
“七姐,我知道你是為我氣成這樣,以後那樣的糊塗事,絕對不會再有了。”胡雪岩說著,眼圈又泛紅了。
七姑奶奶本來就是因為氣惱胡雪岩才得的這個病,聽胡雪岩這麼說,心裏感到了極大的安慰,竟然含著淚笑了。
離開古家,胡雪岩回行館打點行裝。晚上,古應春為胡雪岩餞行,兩個人同桌對酌。
“這次回去,又不知道什麼時候能來。”古應春似責似問。“快,上燈前後就差不多,我還要來看七姐的病。”
“回去最好不要向老太太提起阿七的病,免得她老人家惦記。”
胡雪岩沒回答,沉吟了好一會才道:“七姐以後就要靠你照顧了,我,我實在沒想到,七姐對我會這麼操心。”
古應春欲言又止,考慮了一會,還是說了出來。
“既然你看出來了,我幹脆就說了吧!阿七為你擔心,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樹大招風,你無意中結下的怨家,肯定不少,另外,這幾年用人也大不同從前,有的本領有限,有的品性不好。而且,你現在的精神也大不如以前了。”
“七姐對我好,我也知道,隻是她的擔心也未免多餘了些。我也知道自己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等七姐以後好一點,你跟她說:我會好好地改的。”
“你這麼說,阿七心裏一定會很高興的。”古應春欣然道。回到杭州,已到年末,胡雪岩因為惦記著七姑奶奶的病,心情不好,過年的事就全交給羅四太太一個人忙碌了。
羅四太太在12樓中排行第四,是胡雪岩兒時的相識,此人料理起家庭事務嫻熟得很,於是在胡雪岩將她娶過來之後,便把家裏的大小事務交由她處理了,胡夫人則被閑置了起來。
說起羅四太太的經曆,這裏麵有著一個曲折的故事:胡雪岩和羅四太太小時候兩家住得很近,從小兩人形影不離。在胡雪岩窮困潦倒時,曾接濟過他,兩人感情很好,隻可惜後來太平軍起事,一家人都去逃難了,從此二人就斷了音信,再沒見過麵。
同治六年,他已經奉委主持西征采運局,長駐上海,清明前後,他和古應春夫婦去靜安寺祭吊一位舊友。看見有個在燒香的少婦,非常麵善,卻怎麼也沒想起在哪兒見過。
胡雪岩不死心,在婦人起身走後,悄悄跟在後麵,看著她帶著個十來歲的小女孩走了出去。
靜安寺地處山上,台階很多也很陡,一排一排,好長好長,小女孩愛玩,頑皮地一蹦一跳地往下跳,少婦心裏擔心,便喊道:“小心點,別摔了。”一口杭州口音,使胡雪岩猛地想起了她好像是以前的羅四姐。
可大庭廣眾之下又不能貿然上去相認,於是便叫來身邊的一個丫頭跟著她去了。
丫頭好久才回來,告訴說她現在住在南市,一樓一底的石庫房子,家境似乎還不錯。胡雪岩又派人到那附近打聽了一下,羅四姐在這裏人緣不錯,一打聽便知道了。這下胡雪岩非常高興,又聽派去的人說她新近喪夫,如今正在守喪,心想,她一定是經曆了好多的磨難,那天看到她變了很多,變得沉穩成熟多了。
胡雪岩很想馬上就去看看羅四姐的情況,可又怕孤男寡女的遭人非議,想想還是先讓七姑奶奶去看看再說。
看到七姑奶奶的到來,羅四姐很驚訝,她不明白這樣一個雍容華貴的少婦找自己會有什麼事。
“您是羅四姐嗎?”七姑奶奶開門見山。
“我是姓羅,別人也都這麼叫我。”羅四姐回答著,還是一臉的困惑,“您找我有事嗎?”
“我想向你問一個人,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問我?什麼人?”
“他姓胡,叫胡雪岩。”
“胡……雪……岩,雪岩,你是說以前在張胖子那裏做夥計的胡雪岩嗎?”
“對,就是他,你還記他,真是太好了!”
“您是……”羅四姐的一臉困惑消失了,變得若有所悟,隻不過這種領悟有些偏差,她錯把七姑奶奶當成了胡雪岩的夫人,可又沒敢那麼直接,便隱約其詞地說道。
“您別誤會,我是胡雪岩的結拜姐姐,這次是他托我來的,你叫我七姐就行了。”
“那,雪岩他人在哪裏?”
“他在萬盛酒樓等你,孤男寡女的不方便,所以便請我來了。”
一想到馬上要去見胡雪岩,羅四姐的神色由剛才的激動變成了猶豫不決,畢竟都是已成過家的人了,沒個理由的便去見麵,況且大家都是十幾年未見過麵了,不知道對方的變化如何。想到這裏,她馬上又問道:“他,現在怎麼樣?”
“你還不曉得?他現在可是有名的阜康錢莊的大老板。”
“阜康的老板是他?他,已經到了這種發達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