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1 / 2)

這就是你。

這個款款從喃呢的竹床上站起,穿腥紅大緞的就是你了。緞襖上有十斤重的刺繡,繡得最密的部位堅硬冰冷,如錚錚盔甲。我這個距你一百二十年的後人對如此繡工隻能發出毫無見識的驚歎。

再稍抬高一點下頦,把你的嘴唇帶到這點有限的光線裏。好了,這就很好。這樣就給我看清了你的整個臉蛋。沒關係,你的嫌短嫌寬的臉型隻會給人看成東方情調。你的每一個缺陷在你那時代的獵奇者眼裏都是一個特色。來,轉一轉身。就像每一次在拍賣場那樣轉一轉。你見慣了拍賣;像你這樣美麗的娟妓是從拍賣中逐步認清自己的身價的。當我從一百六十冊唐人街正、野史中看到這類拍賣場時:幾十具赤裸的女體凸現於烏煙瘴氣的背景,多少消融了那氣氛中的原有的陰森和悲慘。

你始終不同於拍賣場上的所有女子。首先,你活過了二十歲。這是個奇跡,你這類女子幾乎找不出活過二十歲的。我找遍這一百六十本書,你是惟一活到相當壽數的。其他風塵女子在十八歲開始脫發,十九歲落齒,二十歲已兩眼混沌,顏色敗盡,即使活著也像死了一樣給忽略和忘卻,漸漸沉寂如塵土。

而你絕不同於她們。

不要急著展現你的腳,我知道它們不足三寸:兩個成了木乃伊的玉蘭花苞。別急,我會給你機會展露它們。你畢竟不像活在一八九〇到一九四〇年間那個女人,住企李街一百二十九號,靠展覽她的三寸金蓮掙生計。每天有幾千遊客肅穆地在她門口緩緩移動,看她死亡的足趾怎樣給平整地折向腳心。他們多半從已有斯文的東部來,也有的從大西洋彼岸來,專門來參拜這活生生軀體上的一個古老末梢。他們從那腳的腐臭與退化中,從那盤根錯節的繁雜秩序中讀出“東方”!

我已經基本上清楚你的身世。你是個二十歲的妓女,是陸續漂洋過海的三千中國妓女中的一個。你登上這遍地黃金的海岸時已二十多,因此你成熟、渾圓,是個火候恰好的小娘兒。你沒有技藝,也沒有妖惑的嫵媚,絲毫不帶那千篇一律的淫蕩眼神。你的平實和真切讓人在觸碰你的刹那就感到了。你能讓每個男人感受洞房的熱烈以及消滅童貞的隆重。

因此你是個天生的妓女,是個舊不掉的新娘。

十九世紀六十年代末的夏天,聖弗朗西斯科那條六尺寬的唐人巷裏,某個籠格般的窗內站著個不小巧的女子,就是你。

你有個奇怪的名字:扶桑。你不是從廣東沿海一帶來的,因此你的售價比“阿珠”“阿彩”“阿蜊”們要高。沿海地帶女子很難證實自身與港口川流的洋水手無染,身價都要低三成。

這時你看著二十世紀末的我。我這個寫書匠。你想知道是不是同一緣由使我也來到這個叫“金山”的異國碼頭。我從來不知道使我跨過太平洋的緣由是什麼。我們口頭上嚷到這裏來找自由、學問、財富,實際上我們並不知道究竟想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