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後,大約是在四十歲左右,克裏斯有天想到他走出扶桑和大勇那幢樓的感覺。一切又被重新回憶起來,甚至那些被許多次回憶忽略掉的細節。那個跪著的扶桑,穿柔軟隨身的綢衫,什麼顏色他已不記得,有時他想象它就是肉體的本色。她實質上是裸露的。他隻記得那是個美麗的形象。因為她心裏實際上有一片自由,絕不是解放和拯救所能給予的。絕不是任何人能收回或給予的。
四十多歲的克裏斯認定,正是那秘密的一片自由使跪下這姿態完全變了意味。它使那個跪著的形象美麗起來。就那樣,她在那個充滿敵意的異國城市給自己找到一片自由,一種遠超出宿命的自由。
而少年時的他卻不懂扶桑心裏的那片自由。他不懂連同他自己都在幹涉這片自由。
不懂使他那樣懊惱。多年後的克裏斯遺憾極了,微微搖著已有了兩個灰白鬢角的頭。他清晰記得他當時帶著那樣的懊惱走出門。懊惱漸漸強化成憎恨。他憎恨這個使固有的一切倫理亂成一團的唐人區,所有這些潛越大洋,無聲息地蔓延到城市角落來的男人女人。那時才不滿十五歲的他對付不了那樣巨大的困惑。他看著那些矮小的黃麵孔在暮色中愴惶地忙碌。他們之間的親和仇,他們彼此的真正關係永遠不是表麵上的;每個人與每個人都似乎有一層更深的理解,那是深到了勾結程度的理解。這份理解在少年克裏斯心裏引出的不理解使他的精神平衡幾乎失去。中年的克裏斯想著當時的自己怎樣在街上走。絕望地看著每一景物,憎恨著他所見的每一景物。他那隻能有一種善惡準則的精神世界接近崩潰。他希望一場不分青紅皂白的毀滅,毀了這奇形怪狀的東方樓閣,毀了所有奇形怪狀的辮子和腳,毀掉一切費解的晦澀。
中年的克裏斯一陣寒噤:他突然意識到他曾祈望的這場毀滅也包括扶桑。
難道在那一瞬間他恨過這個他愛了一生的女人?中年的克裏斯將目光垂降到自己內心。是的,他恨過。
開始見到火光時人們沒有慌:這個城裏不時總有某處著火。房子多是草草搭建的,沒有防火設備。此地沒什麼是永久的,所有人都匆匆地來,匆匆地搶奪財富,然後又匆匆離去。人們或劫或殺,完事後一把火把罪跡燒幹淨。人們照常坐在劇院裏看戲,外麵人的嚎叫被戲台上的嚎叫蓋沒了。不少洋人坐在粗糙的木板凳上看男扮女裝的小娘子。這些洋人常常來,越看越不能相信這麼個俊美小娘兒是男孩裝扮。外麵起大火時小娘兒已上場,那雙無骨般的蘭花指白白地從袖子裏伸出,小腰細細地扭,台下一片呼哨掌聲,有條粗大的喉嚨嚎道:我的小可愛呀!
火燒了半個街口人們才拿它當真了。
克裏斯正欲回家,卻也被火怔住。
有人在追打著誰,到處有難聽極了的嚎叫。克裏斯問一個白人誰和誰衝突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