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跑去問比較有經驗的同事。豆苗不太喜歡上海小女孩,讓她感覺冷冰冰的,的確有種自顧自、老死不相往來的勁頭。上海本地女孩通常都不怎麼回度假村報到的,也不寫什麼業績彙報,就是到支工資的時候來一趟,把這個月收的預定金拍在會計桌上,然後拿提成。她們都是有路子有來頭混得久的,不太看得起豆苗這樣的外省人。豆苗雖然會講一口上海話,試著跟她們溝通過幾次,都被人家軟釘子碰回來,一問經驗,人家都說,憑本事吃飯,自己去找門路好了,大有絕技不外傳的大家風範。相比起來,倒是肥經理可愛。雖然支的招不太管用,但至少讓豆苗感覺到新環境的溫暖。
豆苗去請教的,都是那些也是外省來混飯的女孩。其中一個霞姐說:“報告報告,就是把指標報高一點。沒有客戶,就講在培養,有點苗頭的客戶就講在辦銀行手續,總之,工作和報告是兩碼事,不要混為一談。”
豆苗心領神會。別的豆苗不會,寫這些東西豆苗水平是很高的。為混那點基本工資,豆苗洋洋灑灑寫了十幾張紙,提交一份自己閉門造車的市場調查——潛力客戶的開發與培養。
雖然一個老板沒見過,但豆苗儼然把自己寫的是整天穿梭在達官貴人中間;雖然豆苗最多也就坐過幾部大樓的電梯,但豆苗寫的是成天與客戶促膝長談,了解了很多不為人知的內幕消息和對最近市場的把握,以及對未來銷售的展望。其中,豆苗借鑒了一些經濟導報,商報,甚至包括了股市老太太的閑聊,這些,豆苗都搜集起來作為非常有用的情報彙報上去。這個報告是非常轟動與成功的,奠定了以後豆苗搞宣傳升職成副經理的堅實基礎。
這個度假村有水平的人實在太少太少,能寫出三張紙沒有10個錯別字的公關人員簡直鳳毛麟角。豆苗的這篇報告不出三天就呈送到度假村副老總的手裏。副老總龍顏大悅,覺得賽艇俱樂部出了個將才,才到公司一個月不到,就寫出這樣有分量的工作總結,大筆一揮,寫下“調度假村公關總部留用,主攻市場調研及宣傳”。
嘿嘿,豆苗順利拿到當月基本工資1400,並且收拾了行裝,脫離了街頭兜售的行列。在廣大公關小姐的嫉妒眼光中,蹦蹦跳跳地換了個部門上班。
豆苗發現,這世界吃虧的一定是老實人。豆苗調整了自己做人的目標,既然好大喜功是所有領導的特點,以後看樣子歌功頌德的寶貝筆杆不能丟,這就是以後的飯碗了。
豆苗把1000塊送進郵局,給新東方的男友寄去,附言欄裏寫著:“一切都好,勿念。”
豆苗從上海的家中正式駐紮鄉下了。豆苗跟媽媽說,我換了個部門,不賣卡了,主要搞接待和宣傳,不用跑市場。媽媽欣喜若狂,說這下好多了!豆苗在上海的這一段不是很習慣。父母也是剛調動到上海不久,單位沒給房子,就分了一間房子,吃喝拉撒都在裏麵,豆苗好像又回到好多年前住的大學筒子樓。不過當時豆苗小,不覺得,現在豆苗大了,就感到很不方便,一點隱私都沒有,每天回家,雖然父母很高興,可總忍不住問豆苗這啊那的。豆苗開始實話實說,回來仰麵朝天往床上一癱,說,跑一天,除了浪費鞋子磨損腳,什麼都沒得到。母親就不免擔心豆苗的現狀,母親倒不怕養豆苗,但不忍心閨女這樣走街串巷,又怕聽女兒說自己一無所獲覺得委屈,每天就陪著發愁,想安慰又不是地方,發牢騷又說不到正點上,結果總以“當初要是不那麼匆忙辭職就好了”結束例行詢查。這樣的結果搞的豆苗很心煩。辭都辭過了,現在再發這種感慨。豆苗當然知道母親不是嫌棄自己,母親反倒怕豆苗傷心,先把後悔話說在前。偏偏豆苗不太想吃後悔藥,一聽到母親責怪自己的魯莽決定就感到厭煩,慢慢的,豆苗就學會跟母親打哈哈,藏著掖著不說實話。母親一問今天跑得有結果嗎,豆苗就說大有希望。母親一聽情況好轉,就很開心,也鼓起創業的勇氣,再扯就扯到“搞不好我的女兒最終真的駐紮在上海灘,發了一大筆也沒一定,看看以後媽媽老了能不能享女兒的福”這樣的感慨。雖然這感慨發得叫豆苗心裏很酸,讓父母養了這麼多年,對家都沒一點貢獻,但豆苗也應承著,拍拍媽媽腦袋說,老太太以後就等吃香喝辣吧!努力營造一個很有憧憬的未來。豆苗心裏覺得空蕩,好像一間沒有家具的房。原本自己在需要支持,需要安慰的時刻,每天居然還要強打精神安慰爹娘,也不能跟遠方的男朋友訴說衷腸。豆苗一心想叫男朋友讀好書,不要為生計奔忙,不要為她擔心。如果男朋友知道自己過得這樣淒涼,一定想早早回去掙錢養豆苗。
豆苗就這樣活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裏,每天硬著頭皮出門,內心覺得很寂寥,而麵子上還得表現得很風光。雖然父母在身邊,豆苗卻老懷念家鄉小城市的安寧,閑暇的時光與朋友一起去逛商場的日子。那時候的豆苗心無芥蒂,衣食無憂,從沒想到有一天要為自己討生活而感傷。而現在的豆苗,才幾個月,就生活在自己編製的花環與謊言中,心裏覺得很沒有著落。豆苗在這城市裏沒有朋友,沒有可以傾訴的對像,這城市的霓虹燈一到夜晚分外明亮,這城市的人每天在身邊穿梭像螞蟻一樣,這城市的街道有的康莊有的小雞肚腸,這城市的商店琳琅滿目五彩繽紛卻沒有一樣屬於豆苗這樣的異鄉。
突然間,豆苗可以擺脫走在大城市的無助與恐慌,常駐鄉間了。很多公關不願意,特別是出身大上海的本地姑娘,它們無法忍受鄉下的寂寞和清苦。但對豆苗這樣的異鄉客來說,卻有種發自內心的解放。豆苗想,最少,我在這城市立足了,最少,我在這城市憑自己的能力放下一張床了。這是個好的開端,我先在這城市的拐角插上一麵小紅旗,以後再慢慢向裏推進。以前共產黨鬧革命,不也是農村包圍城市的嗎?隻要不叫我跑單幫,讓我穩定下來,我就可以好好幹啦!豆苗突然對肥經理的理論不屑一顧,什麼阿土仔買地買房子?這都是富人吃飽了撐的,對窮人的笑話。豆苗現在非常理解第一批暴發戶的心態。豆苗也下定決心,等自己賺到第一桶金的時候,也首先就買房置地,隨你吹得天花亂墜,我再有錢都不會去買遊艇。不為什麼,就為買個安心。
豆苗的宿舍被安排在一幢租來的民房的3樓。豆苗進去的時候心頭一涼,裏麵除了兩張床,連張桌子都沒有,頭頂就一盞30瓦的燈,光禿禿一個頭,連罩子都沒有。更別提什麼衣櫥梳妝台了。也許是因為鄉下地界,房間卻很寬敞,足有30個平方,張口一說話都有回聲。
和豆苗同住一間屋子的是公關部另一個小頭目。豆苗進去的時候,她一點沒有他鄉遇故知的喜悅,卻是板個臉頭也不歪地繼續做自己的事情。豆苗滿臉的堆笑就僵硬在那裏不曉得怎麼收回。不過豆苗很快就調整好尺度,也擺出一副別人欠她5000塊錢的衰相回應。大家都出來混飯吃的,誰想擠走誰啊?
豆苗跑到最最附近的小店去買生活必備品。這個最最近的小店在度假村與豆苗的宿舍之間。如果豆苗哪天沒趕上班車去度假村,走過去的話,得走45分鍾才到村門口,而這小店就在豆苗走22.5分鍾的拐彎口上。小店的東西都很劣質,連洗衣服的盆都薄到手按到底的話可以感覺地麵的凹凸不平。肥皂也是那種當地的土產,好像都不放什麼化學劑的,就是豬油與皂莢汁捏在一起。豆苗苦笑笑,想,就算純天然吧!奇怪,都90年代了,還上海的鄉下,怎麼這樣落後?下次從上海來,記得要帶香皂洗衣粉過來。
後麵更落後的地方豆苗還沒想到。豆苗第一天洗衣服,當然是手洗。把衣服搓了領口袖口後泡在盆裏,打算第二天一早清幹淨。結果第二天早上一網盆底淤積的泥,還有已經由白染成黃的襯衫,心下大驚,忍不住呀地叫了出來。一樓水房裏的一個男服務生看了一眼,笑道:“你一定剛來,南彙的水是不能泡衣服的,一半都是泥,要抓緊洗。”豆苗說:“現在還有這樣的自來水?”男服務員說:“已經好多了。我們剛來的時候,這裏是不通自來水的,兩年前。”豆苗眼睛張得老大:“不會吧?這裏是上海啊!94年還沒有自來水?我們鄉下大概都有了。”男服務員說:“你以為上海就滿地黃金啦?南彙是上海最窮的鄉下,這裏是離南彙縣最遠的鄉下。20年前,你腳下的這片地是沒有的,都是大海。”豆苗真的眼珠都要掉下來,趕緊抬腳,輕輕踩,生怕把這片還沒自己壽命長的土地踩出海水來。
豆苗生活在這裏,吃住都在這一片,才發現裏麵的故事很複雜很精彩。首先,她的同屋,那個小頭目很少回來過夜,後來才知道她和這裏的財務總監有特別關係,夜夜與郎共眠。再後來發現其他的小女孩也都或明或暗找了個靠山。有跟部門主管的,有跟副老總的,有跟項目經理的,最可笑的居然有女孩相貌不怎麼出眾的,就找了南彙土著的鄉長。雖然是鄉長,你也不可以小瞧,因為上海就是省,南彙就是縣,這鄉長好歹也是局級以上幹部,而且現官不如現管,靠上地頭蛇,連副老總都奈何不得,逢個卡脖子的事情,總請那比較難看的姑奶奶出麵擺平。因此,這裏是個公關部的姑娘,都頭昂昂的,自以為自己是副宮娘娘。誰拿誰都不當數,誰領導誰都困難。剛進公關部的女孩剛開始總被壓迫在最底層,苦活累活都包攬,說話也不硬氣,做事陪著小心,受不住的沒多久就卷了鋪蓋滾蛋,受得住的因為心理不平衡,很快也加入這個行列。這裏的絕配就是,領導都是男同誌,當然也許城裏有家眷,但這裏天高皇帝遠,所以領導都以配個小蜜而長臉,因為大家都有,所以誰也不笑話誰,就算是孤身在外燉的野餐吧!
豆苗就覺得不適應了。別看豆苗從外省來,還是很自命清高的,把這裏當鄉下,把這裏所有沒品位的男人當驢馬。雖然麵上笑眯眯,心裏很是看不起。豆苗也是見過世麵的,從不覺得所謂的行政總裁,財務總監很牛逼,心想,出了這村子,估計都是失業中年。不找個靠山吧,受人欺;找個靠山吧,那真是沒把自己當人,低賤了自己。
豆苗這時候下定決心,我誰都不靠,大不了我也走人,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人還不至於落魄到到個鄉下地方賣身的程度吧?
豆苗於是被大姑娘小姑娘,少奶奶姑奶奶,通房丫頭撥火丫頭像算盤珠一樣撥弄來撥弄去。每個人都對豆苗說:“去,看看蒙古包裏的客人投訴什麼。”“去,跟客人通報一下今天的菜單。”“去,把這個月的工作彙報寫一下。”“去,看看今天是不是大潮汐。”豆苗最慘的時候,被客人逼著通過廁所的下水道。有變態就喜歡折磨公關,不把公關當人看。任你跟他解釋這裏有專門的水管工,他就以讓你替他服務,看你穿一步裙卻蹲著身體拿水拔通廁所為消遣。豆苗碰上這樣的主,恨不得直接拿水拔捶到客人臉上,順便把他眼屎鼻涕都拔出來。
豆苗很多時候都想不幹了,甩袖走人。更多時候想,要是這時候掉下一年青英俊富裕有修養的大款來救命就好了,給豆苗房子汽車戶口一切,豆苗也能分出多餘部分養她的小白臉哥哥。豆苗在痛苦中煎熬的時候就全靠幻想,編織美麗的童話故事麻痹自己,比方說某天摩洛哥王子來這裏度假,然後開著勞斯萊斯就把自己接走了,順便走的時候要求那些少奶奶沿街歡送,另幾個特別可惡的女魔頭專門請來給自己倒痰盂罐。想著想著,豆苗就很平衡,有時候邊幹活邊忍不住笑出聲來。
周圍的人都對豆苗敬而遠之,覺得這姑娘很奇妙,每天忙碌著並不多言,脾氣好到非常能忍耐。豆苗對客人永遠掛著職業的微笑,而對所有的同事都不理不睬。有些大膽的當地民工,主動向豆苗發出信號,比方說替豆苗洗衣服,或者早上等豆苗用自己的摩托載豆苗上班,都被豆苗禮貌回絕。
豆苗從沒想過紮根這裏,就等著有一天混到戶口馬上走人,或者有更合適自己的職業也趕快離開。但不曾想到某天出了個意外,導致她差點成了鄉下的媳婦。
豆苗出事的那天是大潮汐。原本那天氣是不適合小賽艇出海的,一個大浪頭打來好幾米高,賽艇就像浮萍在海麵失去控製般搖蕩。通常這時候都休航。怎奈這世界就有既有錢又有勢,又不怕死的主。那天總裁陪同個特有型有款的,屬於大款中極品的中青年帥哥哥來。豆苗印象裏的有錢人都很糟糕,不是半禿頂,就是大肚腩,最講究的也是相貌上的歪瓜癟棗。因為豆苗有個成功的固定模式,那就是先天相貌不足加早期貧困加青年缺乏教育加後來的奮發圖強。隻有這樣的赤貧階層,貧窮到除了努力一無所有了,才能狠下心來一心事業。不過這個帥哥哥是例外。豆苗知道他有分量,是因為居然能出動總裁屈就陪同。豆苗就見過一次總裁現身,是為了陪同上海副市長趙啟正前來視察。豆苗估摸著這小子來頭可觀。
許多年後,豆苗都出國了,看見國外的八卦新聞,說上海某大亨行事低調,總在香港混,然後配上那幅大亨的藍灰條條馬甲和鴨舌帽的照片,豆苗驚得說不出話來,她指著那張照片,對旁邊的朋友說:“啊?居然是他?想當年,他,他給我送過花!”當年的時候,豆苗並不知道大亨是做什麼的,也不曉得他富可傾城。
按說這種又風光又露臉的事情是輪不到豆苗出場陪的。豆苗也就是個打雜,端個茶倒個水,從門縫裏遞塊手巾什麼的。巧的是,那天正趕上大風,一場風把豆苗推到台前。怪不得人一說愛情故事都是風花雪月的事,大約是無風無花無雪無月就不成了愛情。
度假村的人,沒有不知道出海的危險性的。平日裏風和日麗還三天兩頭出差錯呢!經過豆苗處理的脫臼蹭皮事件掰著手數不過來。今天老總和大亨要頂風作案,公關部怎麼也得出動個人伺候著。這時候原本都喜歡搶鏡頭的,一看這滔天巨浪就都縮回頭了。大家目光都盯著豆苗。豆苗硬著頭皮說:“我去。”確切地說,豆苗是被逼上梁山的。她是處於工作的責任心和在其位謀其職的保住飯碗心態出頭的。不過如果豆苗知道自己要遭受這樣大的折磨,打死她她都不會出海了。
大亨上了小賽艇,還想逞能,說要坐船頭。豆苗說:“哥哥啊,人家歌都唱到‘妹妹我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您就把這特別的榮耀讓給我吧!”豆苗把哥哥結實地捆在後排的座位上,又把老總捆好了,自己很大義凜然地就抓住了船頭的扶手。駕駛員看見豆苗的樣子,很擔心地問,你行嗎?豆苗說,開吧,慢一點好了。前排的座位是沒有安全帶的,全靠兩手的力氣拉牢,一個閃失說不定就給拋到海裏。
駕駛員沿著河道輕巧地兜了一圈,控製著速度出海了。
海灣口上浪頭小,並不怎麼危險。後排的帥哥覺得不刺激,大喊著,走遠點走遠點,到遠處的貨輪那邊。駕駛員說,不行,今天風大,危險。老板不悅了,說,你小心開,出了事情你負責任,盡量開遠。駕駛員隻好前行。
浪頭一個接一個打來,後排的領導同誌們就覺得一個浪頭衝在頭上很刺激,全然不顧前頭的豆苗臉色煞白。每個浪頭過來的時候,船頭就會高高翹起,豆苗得費吃奶的力才能抓住欄杆。越往後衝,豆苗越覺得兩手無力,其中有個浪頭過來的時候,豆苗整個身體都橫在半空中了,就兩隻手牢牢抓著保險杠。豆苗的眼淚迎著風就下來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以前豆苗坐過山車的時候,就覺得那是世界上最恐怖的過程了,看自己一頭栽下去,心提到嗓子眼。旁邊有男朋友陪伴,身前有安全護欄還驚叫不已,一下過山車,就很嬌滴滴地躺在男朋友懷裏說惡心要吐。豆苗現在才知道,真正的恐懼是讓你嚇到想叫都叫不出來的,腦袋好像就放在懸空的繩索裏。
終於,一個大浪頭打來的時候,豆苗漂亮地騰空飛起,在空中轉了幾個旋轉,非常響亮地重重砸在船艙裏。豆苗連一聲都沒來得及吭,就背過氣去。
後排的領導哎呀叫著想站都站不起,驚呼快回快回!快艇倉皇掉頭奔回去。
後麵的事情豆苗全然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救護車送到醫院的,還是被老總的汽車送到醫院的。反正等豆苗悠悠轉醒過來的時候,就感覺腦袋和身體是分家的,怎麼都聯係不到一塊。豆苗試著握了握手,根本沒感覺,好像拳頭是借來的一樣。豆苗想:完了,我這下殘了。北京的男朋友怎麼辦?豆苗奇怪,自己第一感覺不是自己未來怎麼辦,卻是那個小白臉沒人養活了。
後來豆苗聽她的小第三者說,當時她樣貌可怕,臉腫得像豬頭,身體爛成一灘爛泥,估計後來張國榮哥哥從24樓跳下來也不過就那麼慘。
豆苗躺在外鄉的醫院床上,一絲一毫不能動,看見旁邊一個陪床的男孩,動了動嘴唇。男孩非常喜悅說:“你醒啦!”然後衝出房門叫大夫。大夫走過來翻翻豆苗的眼皮,說:“顱壓還是有點高,其他沒什麼大礙。肋骨斷三根,左一右二,脊椎後的算盤珠一個脊柱內陷1/3,好了以後應該無大礙。你暫時不能動,也動不了,給你補充點營養液,尿排在尿盆裏。”
豆苗的心寬了一些,醫生好像沒提殘廢的事情,也許已經殘廢,遲說早說沒什麼關係,豆苗想,我先做好癱瘓的準備,這樣以後他再告訴我這個殘酷的消息,我就可以微笑麵對。豆苗當時並沒料到2年後有個桑蘭出了個跟她一樣的事故,不過後果比她嚴重得多。如果豆苗癱瘓在前,豆苗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我與桑蘭是同樣堅強的。
沒一會兒,總裁副總裁等一行都到醫院了,寒暄了幾句,然後表彰了豆苗的忘我的工作精神,肯定了豆苗的工作態度,讚揚了豆苗的大無畏麵對痛苦的勇氣,一篇廢話之後,就是好好休養,不要擔心工作,隻字不提豆苗萬一殘廢了誰負責養老送終的問題。豆苗心下嘀咕了,萬一我真的因公殘廢了,我看他們對我大約也會棄之如敝履,看了很多黑心老板將工傷女工遺棄街頭的報道,看樣子這下終於輪到我自己了。豆苗已經在暗暗考慮萬一自己殘廢了,怎麼跟老板打官司的日後問題了。
老板臨走的時候當豆苗的麵跟副老板說,你看她這裏需不需要看護?如果真需要,就調個女服務員來。小姑娘孤身在外的,怪可憐的。豆苗心下大怒,覺得老板一副與自己撇清的姿態,明顯就是想甩掉自己這個包袱。什麼怪可憐的?要不是你這豬頭堅持出海,我怎麼會落到今天這副模樣?你根本沒把我的命當條生命來看待!豆苗如果健康,豆苗如果足夠強壯,一定狠狠挖苦老板一翻,轉身就走。可惜,豆苗現在不敢,一是體力不夠,說出的話不能達到擲地有聲的力度,另外現在還靠老板付醫藥費,得罪了,馬上就給攆出去。豆苗咬了牙,忍下這口氣。
副老總什麼眼色,馬上接過話來說,我看大概不需要,她的問題不嚴重,最主要就是臥床休息,陪也陪不出什麼名堂,多囑咐醫生護士照料就行了,我們常來探望探望。最近度假村在搞活動,來的客人多,一線人手緊,大概是分不出身的。大老板沉吟片刻,說,也好,你們沒事的時候就多來關心關心啊!抬手劃了一下每個人的腦袋,然後再俯身虛偽客套兩句,轉身走了。身後那個小男孩非常不忍心地回頭看了豆苗一眼,眼中都是心疼和無奈,然後也轉身走了。
這是肇事者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探望豆苗。以後,豆苗就孤單躺在南彙醫院裏整一個月。
豆苗碰到的首要問題是尿尿。豆苗從8個月起就不肯尿尿布了,當時就非常自製地揮著小拳頭要媽媽把。豆苗從小就有潔癖,不肯將衣服或是床單弄濕。現在病倒在床上,豆苗才發現——原來自己不會躺著尿尿!豆苗憋一肚子水,怎麼努力尿道都緊閉。尿意刺激得豆苗滿頭是汗,小腹上像插著羽毛般又癢又痛。豆苗無奈隻好按鈴叫護士。老護士態度極差,一聽是尿不出來,非常生氣,不陰不陽說一句:“那怎麼辦?我又不能替你尿。你再忍忍,忍到最後忍不住了,自然就下來了。”豆苗眼淚一下就下來了,覺得很屈辱。豆苗想,我要不是莫名其妙摔一跤,怎麼會受這種氣?
24個鍾頭過去,豆苗沒下一滴尿,上麵的營養液還不停地滴。豆苗想,渣滓洞不曉得有沒有這種刑法?叫你生不如死?豆苗的下身,都憋得沒感覺了。
這時候,豆苗睜眼看到的那個大男孩進來了,看豆苗眼淚不停流,忙問是不是很疼?豆苗說,我想尿尿,躺著尿不出,求你幫我。人情急之下,一點羞恥感都沒了。大男孩很是懂事,二話不說,就伸手托住豆苗的脊背,一點一點扶豆苗起來,又一點一點移動著豆苗站下床幫。豆苗腳落地的一刹那,小便滴滴答答就順著病號服的褲子流了一地,好大一灘。豆苗又羞又氣,哇地就放聲大哭起來。一哭又震著骨頭了,疼得尖叫。
男孩輕拍著豆苗的背說:“不哭不哭,哭疼了骨頭。是我不好,我早點來你就不那麼受罪了。都是我不好。這沒什麼的,你病了啊!不哭了。”豆苗又上不了床,因為下半身都濕透了。男孩忙著去要病號服,拿著豆苗的枕巾讓豆苗蓋著前麵,幫豆苗換了衣服,再扶豆苗躺下。把地拖幹淨,把衣服都洗了曬出去,然後拍拍豆苗的臉說,我明天早一點來看你。你好好睡啊!
豆苗一下就依賴上這個男孩了,覺得他是她生命中突然出現的救命稻草,豆苗在他轉身離去的時候,突然抓住他的手說:“你早點來看我。”聲音裏滿是乞求。豆苗甚至不知道這個皮膚黝黑的男孩是幹什麼的,為什麼來看自己,但就是忍不住希望他坐在床前陪伴自己。這時候,豆苗根本沒想到本來這個角色應該是她的小白臉男朋友該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