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貞做理容師的第三年,冰消雪融時節,她為一個因宮頸癌死亡的年輕女人化妝。死者的丈夫是美術老師,深愛妻子。殯儀館門前停放的棺材,一般都是通紅的,而他為妻子備下的卻是口花棺材。他在棺材的裏外,畫滿了妻子喜歡的花卉,紅百合,白芍藥,黃玫瑰,粉杜鵑,紫馬蓮,姹紫嫣紅的,吊唁的人都圍著棺材轉,說這女人睡在花園裏了,到了另一世,起碼是個花神。當李素貞要給死者化妝時,美術老師囑咐她,他妻子不喜歡濃妝,要化淡妝。李素貞點著頭,一邊給那女人理容,一邊跟停屍床上的女人悄聲說著話。她說妹子你命真好,你走了,你男人送了那麼多花兒,你不是帶著春天走了麼!我命苦,當家的癱在床上,怕他一個人在家悶得慌兒,我給他養了鳥兒,養了花兒。鳥兒倒是叫得歡,可那一盆盆花兒,除了玻璃翠,都是幹長葉,不開花,要是我家窗台的花兒,也開成你家男人帶給你的那麼鮮亮,該多好呀。李素貞動情地說著,眼睛濕了。她忍著淚,給那女人化妝。死者被病魔折磨得臉頰凹陷,李素貞給她敷了層淡淡的粉,在凹陷處打上幾抹胭脂,她的臉頓時生氣浮動,宛如山穀的落霞,有了幾分明媚;她又在她眼瞼處,塗了淺藍的眼影,讓她緊閉的眼睛中簇生的睫毛,就像一排湖畔的翠柳,充滿柔情,不顯得突兀;最後她給她的嘴唇,微微塗上唇膏,使它好像美美呷了一口紅酒,有了醉人的光澤。她沒有在她眉毛上動用眉筆,它們生得實在太好了,又彎又黑,描一筆都是多餘的。李素貞給她畫完妝,歎息一聲說,生活多不公平啊,你生得這麼好,日子過得這麼和美,老天卻叫你去;我生得一般,吃了這麼多苦,身體卻啥毛病沒有,要是我替你去多好呀。可惜老天不會要我,你去能做花神,我去能幹啥?當個掃街的?天上也沒灰塵呀。李素貞說到這兒,寂靜的太平間裏,突然響起一個女人的笑聲,她以為來了人,四下一看,未見人影,而她再低頭望她,發現她的唇角漾著笑意,李素貞叫了聲“好妹妹”,熱淚奔流。
最奇的事情發生在這女人出殯之後,李素貞家窗台的花兒,居然次第打起骨朵,春風還不濃烈,可盆裏的花兒,爭奇鬥豔地開了,煞是熱鬧。李素貞的男人歡喜得不得了,直說花神到他家了。
還有一朵花兒,比真的花兒還綺麗呢,那是一枚戒指開出的花朵。
李素貞跟安平好的那年,她的鄰居張老太沒了。對待那些死在家中的老人,殯儀館也提供上門服務。張老太八十一壽終,屬喜喪,一些家長牽著病弱的孩子來鑽棺材,說是可以祛病增壽。辦白事的人家,對待這樣的孩子,都滿懷憐惜,隨他們鑽棺,可張老太的兒子們卻不,非要收人家的錢,鑽一次五十塊,弄得孩子家長很不高興。李素貞當時正在屋裏給張老太理容,聽到外麵因鑽棺材起了爭執,就走向靈棚,勸說張老太的兒子,說是老人家心善,病孩子鑽她的棺材,等於幫她暖了炕,她睡在那裏,身上就不會有寒氣。若是你們做後人的收費,她怕是不會開心的。張老太的兒子非常生氣,說你算哪根蔥,管上我們家的鹹淡了?頂得李素貞啞口無言。
張老太的兒子們沒一個窮的,但他們對待母親,卻出奇的吝嗇。張老太的男人死得早,她跟大兒子一起過,另外兩個兒子出贍養費。張老太有一次想吃魚,大兒媳陰陽怪氣地說,你那倆兒子給的養老費,隻夠吃素,我隻好把你當姑子養,想開葷,就讓他們多給倆錢兒!夏天時家家開著窗,張老太的大兒媳嗓門又高,這話被過路人聽見,給傳了出去,人們哀歎張老太命苦,她含辛茹苦養大仨兒子,怎麼都狼心狗肺!
張老太身上唯一值錢的物件,是右手無名指上的一枚金戒指,十二克重,這是開蔬菜店的老李頭送她的。老李頭比張老太小五歲,晚年喪偶,看上了常去他店裏買菜的張老太。倆人情投意合,很想一起過日子。張老太的兒子們很高興,他們就手可以把赤貧的老母送到李家,由李家子女贍養,可老李頭的子女堅決反對,他們以死相要挾,不許父親娶張老太,在他們眼裏,那是張家兒子聯手扔來的一個大包袱,他們不能接。兩個老人沒辦法,斷了再婚的念頭。但他們對彼此的牽掛,卻是斷不了的。張老太能走能撂時,每周都借著買菜的由頭,去蔬菜店看看老李頭。而她生命中最後兩年,因腦血栓癱瘓後,老李頭隻好來看她了。他也不白登門,每次都拎著一兜時令蔬菜,所以張老太的家人也歡迎他去。他娶不了她,還是給她買了枚金戒指,親手為她戴上,表達對她忠貞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