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女人花(2)(1 / 3)

辛家的住屋與屠宰棚,好像妻妾關係,共用一個院子,但地位不同。住屋是正房,麵積大,地勢高,東西向,南北通透,敞亮;屠宰棚是偏廈子,南北向,屋簷低,隻有三十平米,正中央是一個兩米來長七八十公分高的鬆木架,是屠宰台,也可說是豬的屍床,油汪汪的,沾著各色豬毛。東北角一口大鍋,燒水煺豬毛用的,西南角是一口壓井。壓井水質差,隻能洗涮,不能飲用。屠宰棚不像住屋隻開一個門,它兩麵開門。東門是對開的高門,或者說是豬門,待宰的豬和肢解了的豬,是從東門運進運出的,因而東門外有個可以停車的空場,還有一個小化糞池。殺豬產生的垃圾,入了化糞池漚肥,被辛七雜上到田裏,種了黃煙了。西門是單扇的宰門,走人用的。沒有生意時,東門反鎖著,西門虛掩著,辛七雜可以隨時走進屠宰棚,磨磨刀,或者打掃一下屠宰架。一般的屠宰棚都有股血腥味,辛七雜家的卻沒有。訣竅在於他屠宰時,點燃的那盆蒿草。蒿草盆就放在屠宰架下。蒿草燃燒產生的奇異香氣,抹滅了殺豬的氣味。所以屠宰棚東門外的一角,還有一個蒿草垛。龍盞鎮的農人,知道辛七雜需要蒿草,清除田裏雜草時,碰到這種草,有心眼兒好的,就把它們挑出,順手帶回,也不告訴他,直接扔在蒿草垛上了。

辛七雜是屠夫,他愛屠宰棚一直甚於住屋。在他家的院子,以往得寵的是“妾”,可王秀滿遇害後,他開始戀著住屋了。王秀滿枕過的枕頭,蓋過的被子,穿過的內衣,趿拉過的拖鞋,還都散發著她的體息,他想她時,會忍不住聞它們。王秀滿持家所用的雞毛撣子、笤帚、拖把、鏟子、鍋刷,像一行行離人淚,更是令他心碎。沒她把持,這些物件就像陪葬物一樣喪氣。最讓他受不了的是,以往曬衣繩像一條彩虹,搭滿了一家人的衣服,五彩繽紛,悅人眼目,現在隻剩下他的衣裳,有如烏雲壓頂,令他壓抑。原來沒有女人的日子,是這麼沒有生氣和光彩啊。

辛七雜看見陳美珍,以為她是為豬蹄上門的,她喜歡吃這口,在龍盞鎮是出了名的,為的是美化肌膚,所以他見著她就說:“今兒沒宰豬。”

陳美珍說她今天來不為豬蹄,而是為了人。辛七雜想豬蹄的事情可以在院子裏敞開說,人的事情通常複雜,就得進屋說了,把她讓進屋。他要泡茶時,陳美珍擺擺手,說:“你給我卷顆黃煙,用太陽火點著,我饞煙了。”

辛七雜扯過炕頭裝著黃煙葉的樺皮笸籮,用裁成條狀的廢報紙,卷了支喇叭煙,走出屋子,躊躇一番,去了屠宰棚,用火柴點著,回屋遞給陳美珍。她深吸一口,讚了聲“好香”,左手夾煙,右手如探測儀,在火炕、桌子、窗台一一撫過,然後張開右手對辛七雜說:“看看,這屋子灰多大!屋裏沒個女人,日子就沒個光鮮勁,灰嗆嗆的!”

辛七雜趕緊擰了一條濕毛巾遞給她。陳美珍叼著煙,擦掉手上的灰,目光放在五屜櫃頂的廢報紙上,說:“我瞅著沒幾張了,回頭讓人再送一摞,反正鎮政府訂的幾份報紙,都是上麵攤派的,也沒人看,倒不如裁了卷煙。”

辛七雜歎口氣,說:“秀滿不在了,她不卷黃煙抽,要報紙也沒用了。”

陳美珍知道辛七雜抽煙鬥,用不上報紙的。她“唉——”了一聲,說:“我上次來這兒,嫂子坐在院子裏卷煙,還跟我開玩笑,說是老天知道她識字不多,才讓她使報紙卷煙,邊抽邊學字了。她讓我看她卷的煙,煙身都是些什麼字。別說,那些字中,還有個‘喜’字呢!我告訴她後,她還把那支煙揉碎了,換了張紙重卷,說是兒子還沒結婚,得給他留著‘喜’字,不能抽掉了,唉!”

辛七雜揉了下鼻子,說:“字有什麼對錯呢,就是抽掉‘悲’字,剩下的也不都是喜哇。”

陳美珍說:“就是,說穿了,人得認命!命裏無子莫強求,命裏不能白頭的,你就是死死拽著對方的手,也是白搭,閻王爺想讓誰散,誰就得散!可是命裏注定的姻緣,你就是隔山隔海,曆經七災八難,最後還得在一起,真正的鴛鴦是拆不散的,就像你和陳媛。”

辛七雜怔住了,喉嚨發出“呃——呃——”的聲響,瞪大眼睛,定定地看了陳美珍半晌,然後轉身,放開大步,逃難似的衝到院外,將她丟在屋裏。等他再回來時,頭上戴了頂簇新的灰藍格鴨舌帽,嘴裏銜著煙鬥。

陳美珍見他平靜地吸著煙鬥,以為他想通了,便說給王秀滿燒過百天後,她就為他們籌備婚禮。她做陳媛的娘家人,自然會陪送些東西。她問辛七雜想給家添置點什麼,換一台大彩電,還是要台全自動洗衣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