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大營成為英雄人物,靠的是兩支筆。一支筆是林市軍分區宣傳處的筆杆子蕭然,另一支是鬆山地區文聯的創作員單爾冬。也就是說,安大營入主烈士陵園,軍隊的一支筆衝鋒在前,地方的一支筆也起到了助陣作用。
單爾冬和單四嫂離婚後,一直沒回鄉。這次組織上安排他來寫安大營,他很為難。一是怕見曾經的妻兒和鄉親。二是他不喜歡寫英雄人物,這類人物要拔高,這不是他的長項。可他不能不來,鬆山地區文聯主席說這次采訪任務是林市軍分區下達的,關係到部隊與地方的關係,很重要。因為他文筆好,且被救的女孩又在龍盞鎮,他熟悉這一帶的情況,是采訪的不二人選。
單爾冬曆時五天,先後去了野狐團和古約文鄉,采訪安大營的生前戰友和他的父親,最後一站來到龍盞鎮。因為部隊的報道在先,林市軍分區的軍報已經發表了蕭然的署名文章,單爾冬要做的,就是為安大營的事跡增添點血肉。受訪的部隊戰士,異口同聲讚美安大營,比如說他感冒發燒了堅持訓練,經常幫助後勤部的人喂豬種菜,他家在當地,但春節總在部隊過,除夕夜還和哨兵一起站崗。他會剪發,常幫士兵義務剪發。他愛百姓,巡邏時看見失散的牛羊,總要打聽著,送回主人家中。單爾冬從這些士兵的講述中,感受到有些話是真誠的,有些則是虛構的。虛構的事跡,一定是領導授意的,這個他懂。但無論真假,采訪做了錄音,訴諸筆端,就算真實的聲音了。
單爾冬在古約文鄉的采訪收獲甚微。那些鄂倫春鄉民太實在了,說話毫無遮攔。有人說安大營算不得英雄,因為救人的前提是自救能力強,不該搭上自己的命!有人說安大營小時喜歡吃生肉,那時他身體才棒呢,都能把石頭踢開花!他被困車內,不能像嬌小的林大花從側窗出來,但他可以用腳踢碎前擋風玻璃逃生啊,他沒這麼做,說明部隊的夥食沒熱量,把他吃得一身寒氣,腿軟了,這才出事。還有人說他小時往河裏撒過尿,得罪了水神,這才罹難。總之,都是他不能采用的素材。而關鍵人物安泰呢,對他更是抵觸。安家接連出事,他的精神幾近崩潰。他受訪時耷拉著腦袋,報以沉默。隻是在單爾冬離開古約文鄉的前夜,他看了他半晌,沉沉地說:“你對過去的老婆孩子那麼絕情,有什麼資格采訪我?你又怎能理解,一個父親失去兒子的痛苦?!”說得單爾冬低下頭來,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本想在葛秀麗那兒得到采訪上的彌補,可她不在。安大營死後,在林市民族學院上學的安大慶趕回奔喪,安大慶走後,葛秀麗總做關於他的噩夢,她說再不能失去第二個兒子,竟一路攆去,在林市租屋住下,每天影子似的尾隨著安大慶,無論晨昏。為采訪當事人方便,青山縣文聯的人,將單爾冬安排在紅日客棧。當年他離開龍盞鎮時,林大花還是個孩子,這家客棧也還沒有呢。
不過他住進來才知道,安大營出事後,林大花不在紅日客棧做了。要采訪她,必須去她家。煙婆的難纏是出了名的,單爾冬有點打怵。
單爾冬在南市場買了兩條香煙,求助老魏。他不敢求助公家,怕唐漢成啐他。當年他拋妻棄子,唐漢成罵他把龍盞鎮人的臉都丟盡了,揚言他膽敢回來,寧肯犯法,也要打折他的腿!按照唐漢成的說法,他妻子是龍盞鎮第一醜女,他都沒離,單爾冬不要單四嫂,喪盡天良!單爾冬當時頂撞他:“要沒你大舅哥,你也早就不要陳美珍了,別跟我唱高調!”
這是初秋的早晨,老魏正在哈氣濃重的豆腐房忙碌著,聽見門響,以為哪家飯館的夥計提早來上豆腐,趕緊說:“還得壓七八分鍾呢,您稍等!”
單爾冬說:“魏大哥,我是爾冬!”老魏“咦嗬——”大叫了一聲,說:“真是你呀!昨晚兒我聽說你來了,還不信呢!你也真有膽兒,不怕這兒的人用唾沫淹死你?”
單爾冬當年離開龍盞鎮時,隻有一個人為他餞行,就是老魏。老魏請他到當時鎮上最好的龍家小酒館,要了四個小菜,把酒話別。喝到興處,老魏用筷子“啪啪”拍著桌子說:“不喜歡一個女人了,跟他離婚,不算不男人!抬起頭來,愛誰就跟誰快樂去,反正快樂完了,人總歸得死,還有苦等著你吃!”這番話被龍家小酒館的主人聽到,氣得他咬牙切齒,罵他們狼狽為奸,是男人中的渣滓。沒等他們吃喝完,就轟他們走,酒錢都不要了,說就當喂狗了!餞行宴不歡而散,但老魏對他的理解,單爾冬銘記在心。
老魏把單爾冬拉到豆腐房外,在清亮的陽光中仔細打量他,嚷著:“你怎麼這麼瘦?一個靠筆杆子吃飯的,有死工資,吃穿不愁,不像我風裏來雨裏去地賣豆腐,怎麼頭禿得見亮兒了,臉上的褶子比我還多?是不是娶的小老婆太年輕,床上把你耗幹了?再不就是寫東西寫得太累了,費腦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