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盞鎮人聽說季莫廖夫是秋山愛子的兒子後,都說幸虧辛開溜死了,不然他知道自己終生懷戀的女人,竟然跑到對岸,嫁了個老毛子,同他生下孩子,白頭偕老,他氣也氣死了。季莫廖夫說,他父親老季莫廖夫是個獵民,那年秋天,他在山中打獵,發現了迷路的秋山愛子。她是趁著黃昏,偷了打魚人的小船,從界江逃出中國的。她踏上那片土地,是為了尋找她的日本丈夫。她上岸的地方,山高林密,荒無人煙,如果不被老季莫廖夫發現,她早就沒命了。老季莫廖夫正愁身邊沒女人,救下她,把她帶到林中小屋。季莫廖夫說,他父親怎麼征服的日本女人,他們村莊流傳著多種說法,但不管怎麼說,秋山愛子在林中小屋,給他父親生下一雙兒女——季莫廖夫和他妹妹。
老季莫廖夫有了老婆孩子,走出森林,回到農莊。他見秋山愛子對日本丈夫念念不忘,便托在西伯利亞兵營的哥哥打聽他的下落。結果令老季莫廖夫大喜過望,秋山愛子的日本丈夫,當年作為戰犯,在蘇聯修築鐵路時,死於傷寒。戰犯死亡檔案裏,有他的姓名、籍貫、死因和照片。秋山愛子不信,老季莫廖夫就帶著她去找哥哥,讓她親眼看到那頁檔案。秋山愛子確認了她日本丈夫的死訊後,消沉了兩年,最終認了命,和老季莫廖夫平靜地過日子了。
季莫廖夫說從他記事起,母親就教他學說中國話。她從來沒說過她在中國有丈夫孩子,直到老季莫廖夫去世,秋山愛子風燭殘年時,才告訴季莫廖夫,他有個哥哥叫辛七雜,在中國鬆山地區的龍盞鎮。她的中國丈夫叫辛永庫,待她很疼愛的。秋山愛子說自己對不起他們,希望有朝一日,他能見到他們,代她懺悔,她之所以教季莫廖夫學說中國話,為的就是這個。
辛七雜不知九泉之下的父親能否原諒母親,反正他是不原諒的。那天他在屠宰棚哭過後,用一盆涼水,把季莫廖夫潑醒,叫他滾蛋,說他此生隻有父親,沒有母親和兄弟!
季莫廖夫被逐出家門後,金素袖來了。辛七雜跟她說了季莫廖夫的事情後,金素袖長歎一聲,說:“你們是一個媽養的,再不高興,也不能給弟弟潑涼水啊。”辛七雜說:“涼水那是客氣的,我沒用殺豬刀對付他,算這毛子走運!”話雖如此說,季莫廖夫真的離開龍盞鎮後,他想起他和自己相似的模樣,想起南市場的業主們說的季莫廖夫醉酒後的種種趣事,還是有些悵然若失。從來不信鬼神的辛七雜,有一天帶著香燭和豬頭肉,去了土地祠。人們說他羨慕季莫廖夫有三個孩子,他也想有,可他和金素袖已過了生育年齡,他期待奇跡出現,求土地老賜子。
自從有了毛邊,安雪兒做什麼事情,首先想到的是兒子。天冷了,她先給毛邊加衣;天熱了,她先給毛邊戴上涼帽;飯熟了,她要先喂飽毛邊。她出門時,看見別的小孩子穿時髦的新衣,她會想著給毛邊也買一件;看著年輕的小夥子騎著漂亮的摩托車,她想毛邊長大了,也要給他買一台,暗暗記下摩托車的牌子。毛邊不喜歡梨子的滋味,本來愛吃梨子的她,就覺得梨子是天下最難吃的水果,再不買了;毛邊愛吃蘋果泥,她就覺得每個蘋果,都是一張紅通通的笑臉,招人喜歡;毛邊愛吃雞蛋羹和雞肉糊,她就覺得雞是最可人的家禽。她怕毛邊長不高,將刻碑賺來的錢,都給他買營養品了。毛邊很爭氣,沒白吃好吃的,跟同齡孩子差不多高,也壯實,這讓安雪兒懸著的心,漸漸放下來。她在院子裏刻碑時,已學會走路的毛邊,像隻快樂的小鬆鼠,在墓碑間穿來穿去。若是他在碑上發現了螞蟻或是瓢蟲,就會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捉。蟲子跑了,他的哈喇子卻流到墓碑上了,安雪兒刻字時,就得先擦拭墓碑。
繡娘去了,唐眉也不像從前似的,經常來看她了,安雪兒沒有可說知心話的人了。她也有悵惘的時候,尤其是在深秋的夜裏,窗外風聲一陣緊似一陣,總讓她心裏湧起潮汐,無限懷念過去的自己。那時她能從雲朵、石頭、閃電和露珠中,看出命運。能與風雪、河流、花朵、樹木、星星對話,她們的對話無需設置,隨時隨地。可自從她長高了,尤其是生下毛邊後,雖然她看見晨曦、晚霧、溪流和月亮,依然心有所動,但與大自然息息相通的感覺,再也沒有了。她在夜裏懷戀著過去的自己時,淚水常常打濕了枕頭。她安慰自己,一個毛邊,抵得上自然界的萬事萬物,有他就是大千世界了,可她還是為現在的自己傷感。她常拿出毛邊紙畫冊,看那上麵的船,看船上的人,一看就是一兩個鍾頭。她放下畫冊的時候,看什麼都像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