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微坐起身來,將藥片送進嘴裏,用水吞下去。
大概因為剛才太慌亂,這時候我也有些腿軟,順勢在段啟杉的身邊坐了下來。段啟杉看起來很虛弱,我慢慢地扶過他的頭,使他能靠在我肩上休息。
他已經筋疲力盡,連絲毫反抗的能力都沒有。
我想到那日在喪禮上他的出現,他那時候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會那樣做?
那麼現在又究竟是為了什麼才會這麼痛苦呢?
“是不是覺得我現在的樣子很可笑?”段啟杉微微睜開眼睛,他的聲音很微弱,但是因為他靠在我肩上,所以我聽得很清楚。
我慢慢地搖了搖頭,他看不到,但是應該能感覺到。
然後我感到段啟杉的肩膀微微顫了一下,他像是笑了笑,才說:“沒關係,我現在自己都覺得自己很可笑。以為自己很聰明,卻原來做的事比誰都蠢,真是個傻瓜,才會搞到這麼狼狽。”
他的聲音沙沙的,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他好像是哭了。
但是因為他靠在我肩上,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隻是聽到他的聲音微微沙啞。
我隻是抱著膝蓋坐在那裏。
“本來以為這樣做了……我就會覺得好過一些。但其實沒有,一點都沒有……一點都沒有……我真的很討厭我自己……真是……活該……”
他像是在用力地掙紮,身體裏每一根神經都在微微顫抖。
他說:“現在這個世界上……真的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也許在那天晚上,當他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玻璃窗前讓助理打電話給我的時候,這種掙紮已經開始了;也許那天晚上,他開著車在滿城遊蕩的時候這種痛苦就已經開始了。
而我卻什麼都不知道。
我真的是……很過分呢。
“不會的。”我搖了搖頭,側身伸手抱住了段啟杉說,“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討厭你的。”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覺到他的身體在我懷裏不停地顫抖,仿佛全身上下每一根繃緊的神經都在那一刻因過度的用力掙紮而在震顫。
是的,我不會討厭你的,你曾經在我最難的時候幫助過我,無論你對別人做過什麼,又是出於什麼目的,但你對我來說,永遠都是一個好人。
“段先生……”我低聲道,“你還有我。”
段啟杉肩膀顫抖的速度微微加劇,然後他用力地抓住了我的手臂。
許久許久,我聽到段啟杉說了三個字。
那聲音微弱得好像氣息一樣,但我依然清晰地聽見了。
他對我說:“謝謝你。”
我下樓的時候,意外地看到陸喬飛的車停在那裏。
下台階的腳步微微一頓,陸喬飛已經從車窗裏看到了我,推開車門下了車。
我拉緊風衣走近車邊,才問:“你回來了?”
“我本來就沒什麼事,競昶非要留我下來也是浪費床位。”
我有點難以置信,陸喬飛這架勢不是跟我同一班飛機就是緊趕著下一班,如果是下一班飛機,那就是剛下飛機就過來了,那麼……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我知道段啟杉出事了你肯定會去找他,MCM沒人,那肯定是在這裏了。”陸喬飛拉開車門,吸了口冷氣,“外麵怪冷的,上車說吧。”
“那……你陪我去買點吃的東西吧。”我坐進車裏,扭頭看向陸喬飛,他臉色還是沒什麼血色,但氣色不錯,我想他大半夜過來不會隻是看看段啟杉。
但我又不好問他來看我做什麼:“你不累嗎?”
“我還好,怕你一個人忙不過來,所以我來看看。”陸喬飛看了看我,“段啟杉現在也算是眾叛親離了,身邊大概也隻有你了。”
“你知道段家的事?”
“知道一點。”
車子轉過彎道,進入了長長的隧道。
“段啟杉其實是段家的私生子。”
我愕然一驚,陸喬飛倒是很鎮定地看了我一眼,才繼續說:“當年段壽山為了生意上的利益,把大女兒嫁給了一個生意夥伴。但是沒多久,段大小姐就跟人有了婚外情。”
“那個男人……”
“應該已經死了。”陸喬飛望著前方,“當年段大小姐跟人私奔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段壽山是給了暗花要做掉那個男人的。但是沒多久,段大小姐就自己回來了。”
“為什麼?”
“因為她懷孕了。懷著孩子她跑不遠,而且她從小嬌生慣養根本吃不了苦。隻是她回來的時候已經懷孕六個月了,孩子拿不掉,隻能生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聽見陸喬飛說:“那個孩子就是段啟杉。”
原來段翠枝口中的野種,就是這個意思。
“段啟杉被生下來後,段壽山本來是要扔掉他的,但是因為是個男孩,段家第三代那時候還沒有男丁,所以段壽山就留下了他。但段家大小姐就沒那麼好運了,孩子一生下來她就被送進瘋人院了,段啟杉的生父也……”
我聽見自己突突的心跳聲,到底是怎樣的決絕,才能讓段壽山做下這樣的事,那可是他的親骨肉。
“段啟杉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件事段翠枝就知道,你覺得她能一直瞞著段啟杉嗎?尤其是還是當段啟杉成了她兒子繼承家產最大威脅的時候。”
“段啟杉因為這個離家出走的?”
陸喬飛搖了搖頭:“具體我不知道,那之後兩三年的時間裏段啟杉沒有任何音信,即使現在查也查不到痕跡,就好像……簡直人間蒸發了一樣。”
說起來,直到這一刻我才發現,我對段啟杉真的是一點都不了解。那一天如果不是誤打誤撞去壽宴上找他,我也不會知道原來他就是段壽山的外孫。
我回過神來看向陸喬飛:“你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
“一開始我沒留意這個人,但是他好像故意的,處處在跟我作對,我就稍微查了一下。”陸喬飛用手指一下下敲著方向盤,“段啟杉掌管MCM三年,MCM一下子就從寂寂無名的小公司變成全球五百強,這不是有能力就能辦得到的。”
陸喬飛意味深長地放低了聲音道:“他背後應該有不可估量的力量在支撐他,段啟杉絕對不是個簡單的人。”
這句話,跟蔣競昶說的一模一樣。
我看著陸喬飛,他不是來看段啟杉的,也不是來看我是不是躲他的,他是擔心我在段啟杉身邊所以才過來的。
那麼,所謂不可估量的力量,又是什麼?
我在路邊的粥鋪打了包,陸喬飛從裏麵推開車門讓我上了車。一直到公寓樓下他都沒有再說話,我看他也是累壞了,下車的時候說了句:“你回去吧,我一個人行的。”
“嗯。”他看我往公寓台階上走的時候,突然喊了我一聲。
“怎麼了?”
“由美……”陸喬飛從車窗裏看了我一眼,然後搖了搖頭說,“沒事了,你上去吧。”那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我有點不安,我還想再問的時候,陸喬飛的車已經開走了。